方鸻將那杯精靈之淚一飲而盡,但他其實不會喝酒,立刻忍不住咳嗽起來。
希爾薇德連忙拍了拍他的背。
“這是你們的鑰匙,房間在二樓,順樓梯出口向右,一共六間都是,”旅店的主人看著搖了搖頭,從柜臺下拿出一個鑰匙圈,放在兩人面前,提了一句:“時下留在北境的冒險者一天比一天少,要早一個月,你們可能都未必能找到這么多空房間。”
希爾薇德接過鑰匙,向對方微微一笑,“那看來我們運氣還不錯,不過不用擔心,想必冬天一過,這片森林又會再度恢復生機的。”
“承你吉言,女士。”
兩人這才回到大廳之中。
三三兩兩的客人低聲談論著,冒險者披著足以抵御嚴寒的長長的斗篷,連原住民也穿著足以遮擋半臉的大衣,昏暗的大廳中像是在進行一場神秘的交易。
木桌與木桌之間的空隙曲曲折折,暗紅的火爐閃爍著,火光拖著桌腳與椅足狹長的影子,在凹凸不平的石板地面之間起伏延伸。其他人在大廳一角找了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待在這兒,見兩人走過來,才連忙給他們讓了一個位置。
方鸻先一步拉開椅子,讓希爾薇德先坐下去。貴族小姐回過頭來,對他報以嫣然一笑。
然后方鸻自己也拉開椅子,在她身旁坐下。他另一邊坐著羅昊,這個來自軍方的胖子正很沒有坐相地將半個身子支在桌上,面前開著幾頁不清內容的光窗,冷色調的微光照亮了對方胖乎乎的臉膛。
羅昊看到方鸻坐下,這才直起身來,用手指了指那幾頁光窗道:“你來得正好,我大概搞清楚那個‘圣殿’的來歷了。”
“說說看。”
“這個‘圣殿’的前身是一個叫做‘鴉爪衛’的自治組織,過去它一度活躍在憲章城周邊一帶。”
“自治組織?”
羅昊點了點頭,“憲章城北方的旅者沼澤侵入埃貢恩森林之中,這里慣來是野獸與異怪出沒的區域,而由于憲章城的武力不足以保障郊野,所以各種自治組織應運而生,其中鴉爪衛正是其中一支。”
天藍這時插嘴道:“可我聽說憲章城是北境四大城之一,羅戴爾,艾爾帕欣,憲章城與古拉港,這樣的大城市還不足以保障它的周邊鄉野么?”
希爾薇德莞爾一笑道:“理論上不會如此,但王國無休止的內斗削弱了它在地方上的力量,在這樣的情況下,居住于鄉野的人們也只能尋求自己保護自己了。這樣的自治力量在北地并不少見,我過去也曾聽說過一些,不過這個‘鴉爪衛’是頭一次聽聞。”
方鸻一邊示意羅昊繼續說下去。
一盞三叉燭臺托盤上面蠟燭黯淡的火光提供了桌上全部的照明,那昏暗的火光映照出每一個人的臉,天藍和姬塔聽得聚精會神,帕克心不在焉,洛羽低著頭在想心事,箱子用勺子在豌豆里挑來挑去。
艾小小雙手捧著杯子在喝水,露出一雙好奇的眼睛在外面,她雖然加入七海旅團已經有一段時日,但和大伙一起出來冒險還是少有。
梅伊小姐安靜地坐在自己位置上,安靜地享用午餐,她慢條斯理地分開面包,蘸水,再慢條斯理地一小口一小口咽下去。
騎士小姐對于清苦的條件似乎毫無任何怨言,一副安之若素的樣子。
方鸻面前擺放著三只木盤子,里面盛著幾片黑面包,一小段熏魚,一杯酒,一盤土豆泥與豌豆,這份午餐僅此而已,看起來鎮上的物資也相當匱乏。方鸻拿起一片黑面包放在口中咀嚼了一下,皺了一下眉頭——硌得牙疼。
他回過頭去,看到希爾薇德正有點無奈地看著面前的午餐,有點無從下手的樣子。她不算是一個十分挑剔的人,但那面包實在不知存放了多少時日,硬得有些令人發指。
方鸻輕輕拿起對方面前那只木盤子,然后將自己的土豆泥換了過去。
希爾薇德抬起頭來,有點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方鸻撓了撓頭:“……其實這面包我還挺喜歡的,我們換著吃好了。”
希爾薇德眨了一下眼睛,眼中噙著的全是笑意,并輕輕點了一下頭。
羅昊在一旁看著兩人你儂我儂的樣子,感到受了一萬點暴擊,忍不住道:“我說你們能不能在意一下單身狗的感受?”
“羅昊,你要是能把肥減下來,我想會有姑娘喜歡你的。”
“我有感到被冒犯的樣子。”
扎心了,羅昊無奈地岔開話題:“我們還是回到正題吧,雖然說是因為王室斗爭,艾爾帕欣、憲章城一帶貴族力量的收縮才給了這些地方自治力量成長的空間。不過真正促成鴉爪衛崛起的,卻是其后發生的的事情。”
方鸻馬上反應過來:“我猜是憲章城發生的事。”
羅昊對他豎了一個大拇指:“聰明,在尼可波拉斯毀滅憲章城之后,塔倫北方一度陷入混亂無序的境地,許多地方武裝皆在龍獸入侵下消亡,但只有鴉爪衛異軍突起,成為本地最享有盛譽的自治組織。”
方鸻放下硬得硌牙的面包,有點意外:“在龍獸入侵下異軍突起?”
他在廣場上見過那些騎士的實力,但老實說,有點弱。
“……他們怎么辦到的?”
羅昊答道:“其實也沒什么,就是鴉爪衛在所有的這些自治組織中實力最強而已。”
“實力最強?”
方鸻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的,實力最強,”羅昊點了點頭,“根據我查到的資料,鴉爪衛內部具有嚴密的組織,從上至下分為四級組織結構,最上級是渡鴉之子,其次是看守人,掌控者與灰騎士。”
“渡鴉之子也是其唯一首領,不過其幾乎從未在外界露面過,只從鴉爪衛下層的通訊中可以了解到有這么一個人存在。四位看守人皆直接聽命于他,外界也將這四個看守人稱之為灰羽人——因為他們身上會有灰色鴉羽作為標記。再往下,是名為掌控者的牧首,這是他們內部的稱謂,但其實有點類似于地區主教的神職人員,一般來說每個村莊至少會有一名,灰鸮鎮就有一位,代號風暴。而每個牧首身邊又有數量不等的灰騎士追隨,這些騎士也大致分為三等,最高階的叫鴉騎士,中階的叫羽騎士,最下等的才叫爪騎士——也就是我們先前在廣場上看到那些。”
塔塔聽到渡鴉之子這個稱呼之時,不由抬起了頭來。
而方鸻也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他這才意識到這個組織好像真比自己想象之中強悍得多。
若之前那些騎士只是這個組織最基礎的戰斗力的話,放在北塔倫一帶,至少銀林之矛肯定沒有這個水平。仔細想想看,他第一次見吳迪與琉璃月時,對方才幾級?反正肯定沒有十五十六級。
但憲章城附近竟然存在這么一個強大的自治組織,他過去完全沒有聽說過,這無論如何也有些不可思議。
“這個組織過去叫做鴉爪衛,你們有人聽過這個名字么?”
羅昊搖了搖頭。
方鸻又看向其他人,其他人也紛紛搖頭——甚至包括姬塔在內。
這就有些有意思了,和銀林之矛一樣,塔波利斯橡木騎士團也是北境公會,而姬塔還是博物學者,連她都沒聽說過,這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這時羅昊又道:“不過其實古拉港、艾爾帕欣與憲章城的社區上,最近關于他們的討論非常多,隨手可見。只是我查了一下,發現這些討論大都是從半年前開始的,也就是說在那之前他們應當是名聲不顯的。”
他看了看姬塔,“我猜這大約就是為什么我們完全沒聽過這個組織的原因——”
方鸻默默估算了一下時間。
“所以是在憲章城淪陷之后,這個組織便迅速崛起了?”
“容我糾正一下,”羅昊答道:“確切的說,不應該叫崛起,應該是璀璨如劃過天空的流星,幾乎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方鸻從沒聽過這么離奇的事情,但他仍一下想到了兩個可能性。
一是過去這個組織一直在隱藏自己的實力。
二是它忽然得到了來自于背后某個勢力的支持,而這個勢力必須要能源源不斷提供足夠的人力物力,才能讓其在真么短時間內迅速擁有現在的實力。
而在整個塔倫,擁有這樣實力的勢力其實也不多。
當然第一個可能性幾乎肯定是微乎其微的——
至于第二個可能性,用排除法倒是可以得到答案。
銀林之矛自身肯定不行,但其背后的彩虹同盟卻有這個實力。
同理,弗洛爾之裔也可以。
而除開這北境選召者勢力的兩巨頭,來自于原住民的力量當中,艾爾帕欣的工匠總會、銀風騎士團或者執政官應當皆有這個實力。
但對于這幾方來說,扶持起這么一個勢力又有什么好處呢?
因此首先要排除彩虹同盟,因為北塔倫本就是彩虹同盟的勢力范圍,他們似乎犯不著這么多此一舉。其次是弗洛爾之裔,雖然弗洛爾之裔倒是有這個動機——比方說在死對頭的勢力范圍內培養一支自己的力量。
只是方鸻忽然想起來不久之前在廣場上曾看到過銀林之矛的人,看起來銀林之矛應當是與那些騎士有合作的。并且至少,雙方也不應該是敵人的關系。
方鸻并不認為彩虹聯盟是會被弗洛爾之裔耍得團團轉的傻子,因此這一可能性也大致可以排除了。
剩下是艾爾帕欣的勢力?
可銀風騎士團與屬于宰相一方的城衛軍互相制衡,兩者又聯合起來監視著工匠總會,并將那位大人軟禁在城內,這幾方似乎都沒有出手的機會。
何況他也想不出,這些出身于艾爾帕欣的力量,有什么必要要布下這么一個局來。
除非,是那位大人自身……
方鸻在想到艾爾帕欣的局勢之時,不由自主便想起了那個被軟禁在艾爾帕欣的親王殿下。
自從新王登基以來,對方便一直被宰相一黨用借口拖在艾爾帕欣,但南方才是他的基本盤,他會不會想急于從北塔倫離開呢?
在這樣的情況下,把塔倫北方的水攪渾,好像的確是有利于那位親王殿下逃離這個地方的。只是讓方鸻有些想不通的是,對方一直被軟禁在艾爾帕欣,在銀風騎士團的嚴密看守之下。
他真有這個能力么?
理智告訴方鸻不能,但一聯想到過去這位大人的傳聞,他一時間卻很難肯定得起來。
這個世界上有些人被稱之為英雄,但有些人的經歷卻比英雄更加傳奇。
甚至連英雄,也要聽其差遣——
方鸻可是親耳聽過,布麗安公主說欠那位親王大人一個人情的。何況上一次,這位公主殿下和希爾薇德也成功從艾爾帕欣傳遞過消息,那么似乎說明那位親王殿下在艾爾帕欣也并不是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
難道真的是這位親王殿下的布局?
“說起來,關于鴉爪衛的崛起,塔倫附近的選召者與原住民勢力又是如何看待的呢?”
姬塔這時忽然開了口。
“北境是彩虹同盟傳統的勢力范圍,而艾爾帕欣、古拉港也有自己的利益,縱使憲章城毀滅之后出現權力真空,但其他本地勢力也未必樂意見到一個新興的勢力出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罷?”
“但奇怪的是,”博物學者小姐口氣略有點疑惑:“看起來銀林之矛與那些騎士相處還算不錯,這里面究竟發生了什么?古拉港已經靠近彩虹同盟控制的腹心地區,他們怎么會眼睜睜看著鴉爪衛們在這一帶施展影響力?”
“這我倒是知道一些。”羅昊答道,“這還要從先前那場審判說起,這其實也是鴉爪圣殿之所以發展到今天這個程度的一個原因。在憲章城淪陷之后,塔倫各地便出現了一些被稱之為影人的生物——”
方鸻聽到影人二字時,不由抬起頭來,他才剛剛從旅店主人那里聽說過這個名詞,沒想到馬上又討論到了這種生物身上。
“影人?”七海旅團的其他人則顯得有些疑惑。
羅昊點了點頭,“最近這些生物出現已經少了很多,不過在幾個月之前,它們曾經一度在北境制造了極大的恐慌。因為影人具有吞噬凡人靈魂的能力,并且可以化作其吞噬之人的模樣,混入人類之間。依靠這樣的能力,它們一度侵入了古拉港,并差一點對古拉港的執政官進行了一次成功的刺殺。當然古拉港的那位執政官大人運氣好,僥幸逃過一劫,不過即便如此,還是在床上躺了進兩個月。”
“連執政官也差點遭這些怪物毒手,其他人處境可想而知,那時候幾乎整個北境一度到了人人自危,所有人都無法相信自己身邊最親近的人的程度。不過也是這個時候,鴉爪圣殿的人宣稱他們找到了一種甄別影人的辦法——”
天藍微微瞪大了眼睛:“所以憑借這個辦法,所有人都不得不和他們合作,并默許他們的存在?即便是彩虹同盟,艾爾帕欣與古拉港?”
她停了一下,又道:“你是說,之前在廣場上被審判的那些人,他們都是影人所化?”
“我不清楚,”羅昊答道:“其實不止是我不清楚,其他人也未必清楚鴉爪圣殿所單方面宣稱的那些尼可波拉斯的爪牙,是不是就真的是影人。不過不排除存在這樣的可能性,因為支撐他們說法的是,這幾個月來影人出現的頻率的確是越來越低了。”
天藍張了張嘴,有點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一旁的團長一眼,要按這個說法,那他們之前不是放走了兩個影人?
方鸻低著頭,其實從之前開始,他也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
那些被審判的人,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都不像是拜龍教徒,更不像是什么尼可波拉斯的爪牙。何況龍魔女尼可波拉斯自身,此刻是不是還存在著還是一個問題,那究竟是米蘇女士還是尼可波拉斯,他至今不得而知。
而且提到影人,他其實不由想起了另一件事。那些傳聞之中描述的影人,他總覺得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見過。
他抬起頭來,向羅昊問道:“你說‘鴉爪圣殿’,這個圣殿又是怎么一回事?”
艾塔黎亞的自治組織林林總總,甚至連艾爾帕欣的銀風騎士團,在被考林王國收編之前,也曾經只是一支私人武裝力量。
但無論是騎士團也好,公會或者冒險團也好,卻很少有自治力量被稱之為某某‘圣殿’的,因為這是一個帶有強烈宗教色彩的術語。它多半屬于某位歐林神祇的下屬機構——比如生命圣殿,商業圣殿,森林圣殿甚至是戰爭圣殿,旅者圣殿。
當然也有不屬于歐林眾神的,但那存在于更加久遠的太陽眾圣的時代,至今尚有一部分蛇人、蜥人仍舊信奉著的那些來自于辛薩斯時代的圣殿,與歐林眾神是兩個體系。
除此之外的,就是邪教組織了。
“那是他們自稱的,”羅昊答道:“自從憲章城毀滅之后,這些騎士便一只對外宣稱,他們信奉一位掌管風暴神祇,名為艾丹里安。”
方鸻有點意外,掌管風暴的神祇,艾丹里安?歐林神系之中有這么一位神祇么?他怎么從沒聽過這么一個名字。
當然虛構一位神祇,招搖撞騙這樣的事情在歷史上也不是沒有發生過,但在一個有真神的世界之中,多半下場不會太好。而且艾爾帕欣就有生命圣殿與商業圣殿,米萊拉與羅曼的信徒不會坐視一幫偽信者打著歐林眾神的名號非法傳教罷?
這時跪坐在桌上的妖精小姐終于開了口,她用一種安靜的語調述說道:“艾德里安,渡鴉之神,歷史上的確存在這么一位神祇,他也曾是歐林眾神之中的一員,但一般認為他已經殞落于艾索林之災中。在那之后,這位神祇已經相當長時間沒有顯圣過了。”
亡信者——
這個名詞方鸻過去還只是聽說過,一位神祇在殞落之后很久也仍有追從者,這些追從者便被稱之為‘亡信者’。不過神祇的生死有時候并不是那么容易揣測的,一位上千年不回應信徒的神祇也不一定就是殞亡了,更不用說,還有從那個死寂世界之中返回的亡神。
“我倒是聽過這位神祇,”姬塔這時也答道:“他的信仰在寶杖海岸曾十分普遍,至今那里仍舊有許多人信奉這個信仰。不過與其他亡信徒不同的是,許多艾德里安的追從者并不認為他們的神已經神殞,他只是陷入了長眠之中而已。”
她想了想,又答道:“風暴之神艾德里安,其圣徽是獨目渡鴉,因為傳說中的獨目渡鴉掌握著雷霆的力量,因此它的鴉爪之上也擒有一道閃電——他的信徒崇尚黑色與白色,黑色的風暴的顏色,白色是閃電的顏色。”
“這倒是對上了,”愛麗絲問道:“那么外面那些騎士,是相信艾德里安活著還是已經死了?”
伊塔之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