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看著那黑白二色的陣線,如同潮水一樣漫過森林,向著這個方向緩緩覆蓋了過來。
“箱子,”天藍從森林里面跑了出來,大聲說道:“他們人越來越多了,我們可得想一個辦法,否則那些人要把難民們都抓回去了。他們還在殺人,也太可惡了……!”
但少年看了那個方向一樣,恍若未聞一樣。
黛艾爾擦了擦臟兮兮的小臉,正咬著下唇看著他。
“艾丹里安先生,”小女孩的姐姐,那個盲眼的少女正手足無措地立在一旁,“……對不起,我知道這很過分……可是……你能不能再幫幫大家,幫幫砂夜小姐……對、對不起……可我和黛艾爾也實在沒有辦法了……”
箱子看了她們一眼。
他默默低下頭,又看了一眼自己腰間的那把漆黑的劍,他用手握了一下劍,劍上回應來一種特殊的感受。
仿佛那里有一個聲音正在呼喚著自己。
空氣之中彌漫的血腥氣,似乎激活了這劍上的某種力量,那種力量直指人心,似乎正洞徹他內心之中的想法。
箱子按著劍,抬起頭,默默看著前方。
并不是為了任何人,只是他心中從未有一刻如此迫切過,想要改變什么。那正陷入火海之中的營地,似乎是自己內心之中愿望的映射——
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這些人死在自己面前。
你需要力量——
一個聲音說道。
是的,他正需要力量。
“砂夜小姐,砂夜小姐?我們先帶你離開這個地方……”
砂夜用力掙扎了一下,掙脫開兩人的手,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轉過身去,用黑幽幽的眼神看著兩人。那凝然不語的目光中,仿佛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威嚴,“去救人,”她開口道,第一句話聲音便沙啞得幾乎不像是自己的。面對仍舊怔然的兩人,她提高了聲音,再重復了一遍:“去救人。”
“可是您……”
寒意在森林之中彌漫,空氣在低溫下化為霧凇,撲簌簌落下。砂夜口中吐著白氣,語氣冷靜無比:“去把所有人集合起來,去森林里。”她默默從身后取下了長弓,因為過度的用力,手背上藍色的靜脈一根根顯露出來。
兩人愣了一下。“去啊,”砂夜的聲音陡然嚴厲,“你們不聽我的命令了么?”
兩人這才如夢方醒,各自拔出劍來,向營地中沖去。但砂夜用右手一把抓住其中一個人,“黛艾爾姐妹……那兩個姑娘沒有自保能力,你去找到她們,保護好兩人,帶她們離開這個地方……”那個人這才慌慌張張地點了點頭,并跌跌撞撞地跑遠。
只剩下砂夜孤立一人,她忽然之間想起小空還在營地之中,不由輕輕咬了一下牙,又搖搖晃晃扶著一株株樹干,一腳深一腳淺向那個方向走去。
雇傭兵與騎士們正在沖入營地之中,廝殺之音響徹林地。騎士們金屬護面映著火光,其下冷漠的目光注視著四散驚逃的難民們,雇傭兵們一擁而上,將那些毫無抵抗之力的人按在地上,“若有抵抗者,就地格殺——”那冷漠的聲音之中,仿佛帶著正義的宣讀。
難民稍有掙扎,雇傭兵們便用膝蓋壓在他的背上,高高舉起匕首,用力刺下去。刀刃切開了皮膚,令溫熱的血噴濺而出,浸潤了脖子上的頭發,刺目醒紅染于雪中。
沒人會在意,反正將死者也會在圣殿之中復活,那里還有他們的人手。而至于已失去了星輝的人,正用逐漸冰冷凝固的眼珠,注視著消逝的溫度與生命,但那又如何呢,自詡為審判者的人們并不在乎。
雇傭兵們渾身是血地拾起劍,正從冰冷的尸首上緩緩起身,他只忽然感到空氣有些詭異地安靜下來,轉過身去,才看到一個黑發的漂亮女人,臉色蒼白得好像是森林之中的女巫一樣,從一叢灌木后走了出來。而砂夜默默停在了原地,她手中握著長弓,看著這個方向。
雇傭兵反應過來,拔出劍來面向她,并一邊與同伴們交換著目光,仿佛讀出了這個女人虛弱。砂夜漆黑的眸子里,只幽然一片,緩緩舉起長弓,瞄準了這些人。
雇傭兵們這時發出一聲低沉的哨音,一齊沖了過來。
砂夜松開弓弦,箭如一道黑影飛入人群之中,一個人應聲而倒下。
她微微側身,舉起右手,順勢從背后抽出一只箭,又面向另一個方向,開弓搭箭,松開弓弦,再一個跑動之中的人翻滾著倒下,濺起一片雪沫。
她左右開弓,雇傭兵接連倒下,但終還是有人沖了過來,并舉起長劍,向她一劍刺來。砂夜搖晃了一下,不過仍用弓格開這一劍,鐵劍映著寒光與她交錯而過,她這時抬起頭來,一對漆黑而冰冷的目光落在對方眼底,竟刺得對方微微一怔。
砂夜手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把沾血的匕首,一道寒芒閃過,那雇傭兵捂著喉嚨發出咯咯的聲音倒了下去,溫熱的血漿不住地從那里指縫之間噴涌而出。砂夜一把抓住那人,將他轉過身擋在前方。
兩柄刺來的劍插入了雇傭兵的身體,砂夜用力將之往前一推,尸體撞在兩人身上,她再反手丟出匕首,匕首插入其中一人咽喉之中,直沒入柄,那人仰面倒下。借著尸首的去勢,砂夜手從腰間一帶,拔出一雙彎刀帶起一道雪光,剩下那人一顆頭顱高高飛上天空。
她再轉身,左右手彎刀齊出,一前一后各中一人,兩人齊齊倒下,插在胸口之上的刀柄兀自搖晃不已。砂夜在雪地之中就地一滾拉開距離,再一次舉起長弓,并一箭射翻一人。
而當她將弓瞄向另一個人之時,那人終于膽寒,眼中露出恐懼的目光,轉身就逃。而砂夜微微瞇起眼睛,沉默了片刻,決然地松開弓弦,羽箭帶著尖嘯之音,從背后追上了那個逃亡之人,后者一聲不吭向前撲去,倒在雪地之中。
身后忽然傳來一聲利刃破空之音,砂夜想也不想便將弓擋向身后,誰想一陣暈眩襲來,手上一軟,巨力順著弓壓了過來,撞在她身上,竟一下將她掀飛出去。
她在雪地之中滾了好幾圈才有些昏昏沉沉地爬了起來,系統發出一陣陣刺耳的尖叫,正提示她體能已經下降到了一個危險的程度,砂夜掃了一眼角色面板,各方面的屬性都已經大幅度降低了。
她抬起頭,才看到一個身披黑白二色戰袍的騎士手持長劍,正立在自己不遠處。對方冷漠的目光看了看遠方,才重新回到她身上,從頭盔之下發出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
“他已經放棄抵抗了,你不該殺他。”
砂夜有些悲傷地注視著那些雪地之中的尸體,輕輕擦了一下嘴角的血,“難道他們不是手無寸鐵么?”
騎士搖了搖頭,義正辭嚴:“他們是罪人。”
“你們才是罪人。”
砂夜咬著牙,看著對方,一字一頓,發出這樣的聲音。她舉起弓,瞄準騎士,射出一箭,但騎士隨手一劍,便揮開這一箭。箭飛了出去,遠遠落在雪地之中。
砂夜默默看著這一幕,騎士身后還有幾個騎士,就是在她全盛狀態下,要對付這幾個騎士也需要費一番功夫,何況現在。她心中有些冷然,但仍用力攥著弓,一只手支撐著地面,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冥頑不靈。”
騎士看著她,搖了搖頭,收起了劍,他并不打算上來對付一個失去了抵抗能力的人。他身后的雇傭兵已經一擁而上,試圖將砂夜按倒在雪地上,但砂夜看著從雇傭兵后面走出的那個人,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憤怒的目光:
“格里德,你為什么要背叛大家?”
那個不久之前在摩費恩灰焰面前表過忠心的男人,此刻有些心虛地后退一步,但他馬上又恢復了勇氣,看著砂夜眼中露出憤恨的目光來,仿佛自己才是受害的那一方一樣。
他怒道:“還不是因為你們,我們建立這個營地的初衷,只不過是為了找條活命的路子而已,而看看你們干了什么好事?你們是去鎮上救人,還自以為成功,因此而沾沾自喜,可大人們難道是好惹的么?你們圣選者根本什么也不懂,你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在找麻煩……不,你們根本就是在利用我們而已。”
砂夜冷冷地看著這個人:“大人們,格里德,叫得可真親熱啊……可別忘了,究竟是誰讓你落到這個境地的。”
“是你們,是你們這些罪人,”格里德大聲說道:“我曾經和你們一樣有罪,但大人已經寬恕我的罪過了,風暴之主會親自救贖我,我和你們這些人當然是不一樣的。”
砂夜用一種冷然的目光看著這個人,她不是沒有想過這個世界上的惡,只是沒想到會在這個人身上表現得這樣淋漓盡致。
格里德像是從她的目光之中讀出一股無地自容來,那種蔑視讓他感到一陣不安,但不安之后又是狂怒,雖然明知對方是圣選者,但他還是忍不住罵道:“你這個該死的婊子,都怪你做錯了一切……”
他一邊罵,一邊揚起拳頭一拳向砂夜的臉打來。
風中帶來一聲尖嘯,男人忽然慘叫一聲,一只羽箭射來,穿過他的右手。他幾乎是立刻捂著手,跪在地上哀嚎起來,“來人啊,救命啊……”
鴉爪騎士們像是在看著一幕鬧劇,他們向著羽箭射來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個臉色有些蒼白的少年,正握著弓,站在那個地方。砂夜看著那里,目光微微縮了一下:
“小空?”
“砂夜姐,”少年看著這個方向:“我來保護你……”
“你連自己都保護不了,”砂夜怒道,“快滾!”
她心中一陣焦急,記起方鸻與她說過,小空剩下的星輝已經不多了。
但少年輕輕搖了搖頭,只將已經沒有箭的弓丟在地上,然后拔出長劍,昂然面向每一個騎士。
“小空……”
砂夜心中一時有些默然,她從少年臉上讀出的那種決然,心中自然明白那樣的心意——有人愿意那樣守護她的決心,何嘗不讓人為之動搖呢?可她輕輕搖了搖頭,自己所喜歡的那個人呢?
對方早已拋棄騎士團了。
她的聲音軟弱了下去:
“小空,快走……”
但林地之中的聲音漸漸安靜了下去。
雇傭兵們從四面八方圍攏了過來。
“抓住他!”格里德忽然大喊起來:“那個年輕人被影人附體過,他是怪物!”
原本抱著看戲心態的騎士們聽到這一聲喊,忽然之間嚴肅了起來,他們轉過身去,紛紛拔出長劍。在口令聲之中,雇傭兵們也包圍了過去,將小空團團圍住,環繞在中心。
一片閃爍著寒光的劍刃,指向了立于中央的少年,但少年夷然不懼,只一人一劍,面對著所有人。正如同一位勇敢的騎士,誓言要守護他心中的那個人。
砂夜咬著牙冷冷地看著面前的男人,格里德捂著手,有點得意地對她說道:“你看著吧,他死定了……”
遠處,騎士們舉起了手中的劍。
但此刻森林之中,一個飄蕩有若幽靈一樣的聲音忽然回答道:
“真的么?”
那個聲音虛無縹緲,又帶著些許惡作劇的味道。
格里德微微一愣抬起頭來,而按住砂夜的雇傭兵們顯然更加警覺得多,已經向那個方向回過了頭去。
“你握劍的姿勢不對——”
一個聲音忽然從身后傳了過來。
小空大吃了一驚,有敵人摸到了自己身后,而他竟然還毫無察覺?
他幾乎是下意識將劍向那個方向斬去,但一只手已先一步擋住了他,那是一只帶著銀色的魔導手套的手。
“這樣握劍是傷不了敵人的,”一個幾乎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一邊開口道,一邊從那里走了出來,與他并肩而立。
而箱子回過頭來,旁若無人地看了對方一眼:“沒人教過你應該怎么用劍么?”
小空只微微有點發燙。
劍并不是他擅長的武器,只是他從自己的帳篷之中出來,也沒找到別的更稱手的武器。
不過支撐他站在這個地方的,其實本也并不是什么卓越的劍術,而只是心中想要守護某個人的沖動與勇氣而已。他看著對方,結結巴巴地問道:
“你、你又是誰?”
“我是——”箱子忽然想起了之前的‘慘劇’,沉默了片刻之后,才重新答道:“我是箱子。”
“箱子?”
箱子點了點頭。
他轉過頭去,看著遠處的騎士們,一邊將手按在了自己的劍柄上。
只是猶豫了一下之后,他右手又緩緩下移,按在了那里另一把劍的籠柄之上,那籠柄漆黑如墨,有若鴉羽覆蓋。
而其上所鑲嵌的紅寶石,閃爍著刺眼的妖異光芒。
當那虛無縹緲的聲音響起之時——
一個刺耳的音符落入了雪地之內,仿佛一個巨大的、震鳴的音波炸裂開來,樹上的積雪撲簌簌落下,而圍在砂夜身邊的每一個人,此刻皆東倒西歪。
措不及防的格里德幾乎是慘叫一聲向后倒去,而那幾個首當其沖的雇傭兵被聲波震得一個踉蹌,所有人當中,只有砂夜一個人完全不受任何影響。
她不了解發生了什么,但這并不妨礙她抓住這個機會,砂夜用力一掙,撞開身邊的雇傭兵,向前沖去。而被震得頭暈眼花的格里德此刻如夢方醒,大叫一聲:“抓住她!”
雇傭兵們顧不得耳朵里嗡嗡作響,紛紛追了上來。但一道矮小的人影沖了出來,一頭撞在那個追得最近的雇傭兵身上,將對方撞得摔了一個四仰八叉。那個小小的人影自己向后退了好幾步,手中的魔導琴也落在地上,抱著頭連連呼痛:
“哎喲,我的頭!”
砂夜一下便聽了出來,這便是之前那個虛無縹緲的聲音的主人。
她定睛看去,才發現那竟是個有些可愛的金發少女,而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見過對方。再回過頭,只見一排選召者沖了出來,并拔出武器,擋在了自己面前。
砂夜楞了一下,那些人都是自己的手下,是她早一些時候派出去接應七海旅團的人。
這些人都回來了,那么豈不是說?
她回過頭去,看著那個抱著腦袋的小姑娘——
“箱子!”天藍抱著頭向著那個方向喊道:“快一點啊,敵人越來越多了!”
而小空聽著遠遠傳來的聲音,微微怔了一下,他回過頭來:
“我好像見過你……”
“是的,我也見過你。”
“對了,你、你是艾德先生的同伴……?”小空忽然之間反應了過來。
箱子不置可否。
但少年已經明白對方是友非敵,他看了看遠處的騎士們,猶豫著問道:“那我們、我們應該怎么辦……?”
“幫我看住那些人。”
“看住……他們?”
箱子已用手握住了那漆黑的劍柄。
森林之中像是低語著那個聲音:
“記住這個名字……”
“我是埃德溫克萊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