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之弦忽然有些警覺地抬起頭來,通訊頻道之中嘈雜的聲音已經嚴重的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沒有輕易放過前方一片漆黑的視野之中,那一閃而過的暗紅色。
系統是依據感知能力來給予那些擁有高偵查能力的人修正的,大體來說就是五感加上直覺,但對于游俠來說,通常是指視覺與聽覺。
他不是精靈與矮人,或者是羅塔奧的荒野之民,不具有微光之下的視覺。視覺能力在黑夜之中被極大地削弱了,因此他只能看到一片影影憧憧的松樹林,好像是靜默的聳立的巨人,橫生的樹枝,則是它們的爪牙——但這些怪誕的影子都一動不動地立在那兒,立在黑暗之中。
大多數選召者并沒有經過長期的訓練,即便他們是精英,但也僅僅指他們擅長借助選召者系統戰斗而已。而他們中除了極少數天賦異稟之人之外,大多數人也并不能真正擁有和這個世界經驗豐富的老游俠們一樣的敏銳,可以捕捉一定范圍內一切風吹草動。
只是系統賦予了他們這樣的能力——
那黑暗之中所標識出的暗紅色軌跡,很可能是系統在提示他,他在那個方向聽到了聲音。
只是至于聲音的源頭是什么,自然之弦也不敢確定,或許是一只灰鹿,一只越冬的野兔或者獾,他所看到的只有一團漆黑,如果他是精靈或者是荒野之民,擁有微光視覺天賦,系統或許還會為那個活動的東西加上一個輪廓。
但他并不是,享受了人類的好處之后,自然要放棄另一些天賦。自然之弦忽然有些后悔起自己沒有選擇半精靈,或許折中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他默默看著那個方向,僅僅通過聲音也不是完全無法判斷黑暗之中的未知。根據聲音移動的軌跡,落點,也能大體判斷出潛藏于黑暗里的是個什么東西,是人還是野獸?選召者們專門的訓練,正是為了錘鍛他們在這樣的情況下的反應能力。
自然之弦看著那條在黑暗之中延伸的暗紅色曲線,正以飛快的速度向自己接近,在千鈞一發之際醒悟了過來。但他無動于衷地舉起了長弓,看著那道曲線與自己交錯而過,‘篤’一聲釘在耳邊幾寸之處的樹干上,化作了一支灰色的羽箭的樣子,箭尾微微顫動著。
自然之弦松開弓弦,向著黑暗之中那個聲音的源頭一箭射了過去,羽箭穿過重重的樹枝,而后向下俯沖,‘砰’一聲最后插在了一面盾上。砂夜舉起盾后退了一步,感受著從手臂上回應過來的力道,抬起頭看了看那個方向。
她確信對方是看不到這個方向上的自己與小空的,但相隔一百多尺這只箭不偏不倚像是長了眼睛一樣飛過來,那只能說明這一箭是循聲而至,對手并不簡單,只是受限于這個戰場而已。
她抬起頭,目光穿過重重的樹枝,注視著那里的夜空,偶爾有一線銀光一閃即逝。
她身后的少年一臉羞愧,有點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弓,“對不起,砂夜姐,”空低聲說道:“我又沒射中,明明艾德團長已經標記出對方的位置。”
“差一點就中了,”砂夜低聲答道:“不是每一個人一開始都是高手的,可惜你錯過了青訓營的機會。對方已經轉移位置了,我們也轉移位置吧。”
黑暗之中,人們點了點頭。
自然之弦看著森林深處綻放的暗紅光點,就意識到自己射空了——要不是射中了樹干,要不就是擊中了盾牌一類的東西,因為如果是擊中人體,聲音不會這么明顯。
他謹慎地從灰色的樹干上爬了下來,拿出通訊水晶說了一句:“團長,我可能被發現了,他們已經靠近到我們的右翼了。”
森林之中,無銘正回過頭向那個方向看了一眼。
這片森林已不復先前的安靜,對手好像是無聲無息穿過了那片林地,來到他們面前——他們曾以為自己擁有‘視野’,但現在看來不過是一個黑色的玩笑。
他在對方的眼皮底子下派人從北邊繞了過去,但不出意外受到了伏擊,那邊回應來的消息——對手至少有一個打不死的怪物,還有一個夜鶯,與一個施法者——而施法者似乎是對面那個團隊之中的博物學者。
目前那邊傳回的消息并不太好,而布置在薄弱一側的游俠們此刻也不約而同地發現了新的敵人,對手究竟準備從那一邊發起進攻?
究竟是南還是北是對手選擇的主攻方向?
眼下他們已經失去了先機,在這片森林之中顯得極為被動,人手背分割于黑暗之中,互相不能照應。
他意識到自己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將所有人收攏回來,但那無異于給對方讓出一條通路,屬于不能考慮的方向。而至于另一個選擇,便是找準對方的突破口。
他相信自己手下的團隊面對對方還是有一戰之力的,但問題在于,前提是他們可以在正確的方向上找到真正的敵人。
支援南還是北?
無銘本能地想要選擇北邊,對方在那里配置了他們的博物學者,這應當是一個信號,任何人都明白博物學者的重要性。可戰場上的直感往往是反本能的,因為如此顯而易見的結論,很有可能正是對手希望自己作出的判斷——
他默默思索了片刻,但最終還是作下了決定。一個團隊的領導者首要的責任,便是為自己的判斷而承擔風險——那是他從前輩們那里學到的第一課,領導者務必要保證自己決定的正確性,但卻又往往不得不時時刻刻直面錯誤。
不敢犯錯的人,是沒有資格走到這個位置的——
“去南邊。”無銘收劍回鞘,看了看身邊的眾人,滅焰者參與這次行動一共十六人,剛剛好一個分隊,眼下已派出去了一半。而剩下的一半,便是這戰場之上決定性的因素。
他相信自己的判斷,那不僅僅是因為這個身份,還有這個頭銜所帶來的榮耀,他不容許自己失敗,但如果失敗,那么他將承擔一切責任。
他明白公會選中他來執行這個任務,正是看中他在危急關頭的決斷能力——雖然在這個事件的開頭,或許許多人都并不認為這份能力會真正派得上用場。
“白駒過隙,”無銘一邊向前走去,一邊拿起了通訊水晶,并屏蔽了其他人的聲音,聲音十分冷靜地對對方說道:“請你為我們提供信息支援。”
請你為我們提供信息支援——
這句話讓正處于巨大壓力之下的白駒過隙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無條件的信任,在此刻正是最為寶貴的東西。
他好像剎那之間恢復了那個曾以BBK青訓營十年來最高戰斗工匠成績而結訓的身份的驕傲,也恢復了一個頂尖公會旅團成員所應當具有的自信與鎮定,而那個影子,正從他腦海之中默默閃過。
畢竟那時以同樣的成績從青訓營之中離開的,其實并不只有他一個。
還有那個家伙。
白駒過隙輕輕吸了一口氣,他是絕不會輕易認輸的。
他抬起頭來,注視著夜空中,但目光已與先前決然不同,那漆黑的眸子里閃動著一絲火苗,不就是對于發條妖精的操控么,不就是寬視場模式么?對方可以做到的,他沒有理由做不到。
他舉起右手,厚厚的手套上,金屬的邊緣反射著一絲冷光。
方鸻看到白駒過隙的發條妖精,忽然之間全部動了起來。
它們存在的視覺網絡在一剎那之間打破了。
而原本的結構美頃刻之間蕩然無存,他原本還頗為欣賞那個精巧的結構的,它好像具有一種專屬于靈巧構裝的體系的美感——雖然最終是沒能阻止自己,但那并不是那個‘網絡’本身的問題——而是對方還沒有做到最好而已。
只是被打破的‘網絡’則與先前截然不同了。
那些發條妖精正像是沒頭蒼蠅一樣轉動了起來,它們的飛行軌跡可以說是丑陋的,磕磕碰碰的,充滿了雜亂無章的感覺,令方鸻都不由皺了一下眉頭。
不過出于一個戰斗工匠的敏銳,他還是找出了對方這么行動的意義,不由微微挑起了眉頭來,眼中閃過一絲驚訝的目光。
寬廣的視野將白駒過隙引入了另一個世界,讓他頭暈目眩,幾欲流淚。他捂著額頭,連右手都微微有些顫抖起來,混亂的線程讓他一下子失去了平日里從容的掌控能力。
但在這些混亂之中,他的的確確是看到了另一個世界的風光,那正是方鸻所見的世界。
那個天翻地覆,上下左右顛倒的世界之中,他終于看到先前沒有看到的一切,對方的布置,森林之中的每一個盲區,他甚至抓住了那黑暗之中一閃即逝的銀光。
“我抓住你了——”
白駒過隙激動得握緊了右拳。
他終于抓住了那個一直隱藏于自己身后的幽靈,那高高在上俯瞰自己的‘神祇’,他將那個對方從云端扯了下來,來到了自己的面前。
無論如何,這是在這個戰場之上第一次,他和對方站在了同樣的高度上。
“你決不能再隨意擺布這一切了!”
他心中發出一聲憤怒地的吼叫,青筋綻起,用盡全力讓自己的發條妖精向那個方向追了過去——數不清的發條妖精一只只撞在雪松與巖石之上,或者為橫生的枝丫掃落下去,一片片視野黑了下去。
但只剩下了最后的兩個畫面,終于追上了那一切,他終于看清了那只懸浮在夜色之下的,銀色的構裝體。
那只優雅的構裝體,正靜靜停在樹冠之下,并從半空回轉過來,用銀色外殼之下那枚漆黑水晶,‘注視’著他的發條妖精,‘注視’著他。
白駒過隙極力忍著想要吐出來的惡心感,張了張口,似乎想要說些什么。可惜的是,發條妖精不能讓他表達自己的意思。
方鸻心中竟然升起了一絲敬意。
選召者就是挑戰自我的人。
他們雖然不一定成功,但卻勇于前行。
給予這樣敬意的,也只能是尊敬,而非憐憫。他雖不知道對方那發條妖精的水晶后面,是一個怎樣的工匠,但毫無疑問,那是一顆驕傲的心。
他舉起右手來,五指張開,輕輕開口說了五個字:“有機會再見。”
仿佛對方可以聽到這句話一樣,一點暗紅的光芒,從那漆黑的水晶之中涌出,那光是如此璀璨如華,一下切入那發條妖精銅質的外殼之下,將那里的核心水晶一分為二,散落的零件帶著金色的灼痕,在半空之中解體開來。
白駒過隙眼前一陣刺痛,然后一切都黑了下去,他身后魔導爐上的水晶‘咔嚓’一聲裂開來。但他顧不得那么多,一下子彎下腰去,‘哇’一聲吐了出來。
他強忍著惡心,幾乎是顫抖著扯下風鏡丟到一邊,然后拿起核心水晶,哆嗦著說道:
“我找到他們了……”
對方。
正在前往南邊。
無銘默默地放下水晶,抬起頭看著森林之中遠遠近近暗紅的光芒。
那是一排排露出了爪牙的構裝體,它們用修長的金屬手臂,托起了手中散發著冷光的魔導銃,黑洞洞的槍口,筆直地指向了這個方向。
“沖過去。”
他靜靜地咬著牙:“不惜一切代價。”
方鸻其實從一開始就知道,對方賭對了——只可惜,晚了一些。
如果對方一開始就作下這樣的判斷,如果對方不是盲目相信白駒過隙的視覺網絡,如果……但這個世界上往往沒有那么多如果。
雖然在最后的關頭,那個戰斗工匠也作出了補救,但他所看到的,不過是七海旅團在這個戰場之上最后的布置而已。他們已經在悄無聲息之中穿過了對方的偵查網,幾個游俠,不可能阻止得了他們突出重圍。
而留在那后面的那幾臺‘獵龍射手’,足以破滅對方最后的機會,等他們突破那幾臺構裝體的封鎖線,已足以令自己一方解決掉那幾個游俠十次有余。
他最后看了森林之中一眼,將獵龍人們委任給塔塔小姐控制,然后轉過身去,一道金色的光芒,從他手上飛上了夜空。
自然之弦不斷地轉移著陣地。
但那升騰的焰球已離他越來越近,火光將他的影子在雪地之上拉得老長,他用沾血的手握著通訊水晶——但水晶被炸裂了,通訊頻道之中只有一片雜音。
他們已經失去了對于戰場的掌控權,他不知道團長他們到了什么地方,為什么還沒來支援,但他只明白,自己已經撐不了太長時間了。那金色的光芒正一道道從黑暗之中飛來,他躲得過一次,兩次,但那之后呢?
而且系統在隱約之間,提醒他另一個方向上似乎還有敵人,只是巨大的爆炸聲壓過了其他聲音。他向那個方向看去,只能看到一道殘留的,若隱若現的紅色影子。
但無法判斷,對方已經到了什么地方。
那些在林間飛行的金色光芒好像一下子停了下來,但自然之弦卻一點也不感到慶幸,正相反,他的寒毛一下子炸裂了起來,對方停止了進攻,只能說明有人到了自己身邊。
他有些緊張地轉過身去,正好看到一道人影從灌木叢之中射了出來,在火光的映照之下,他看清了那是一個英氣勃勃的女劍士,一頭紅發,像是火焰一樣跳動著。
自然之弦竟然怔了片刻,然后才抽出彎刀,對方一劍刺來,他以刀刃與之交擊,連擋三下,黑暗之中火星四濺。但正是這個時候,他忽然停了下來,然后舉起了手來——
他看到那個方向的灌木叢之中,走出了許許多多獵人裝束的人來,他認識那些人身上的徽記——受贖者。
砂夜將劍放在了對方的脖子上。
在森林的另一邊。
一道金色的光芒正從無銘身邊交錯而過。
而他只是稍稍一轉身,便讓那枚鉛彈在巖石上濺開一團火花,他抬起頭來,注視著對面那構裝體尖尖的帽子之下,一團閃爍著的暗紅色的光芒——對方機械的手臂之中托著長長的魔導銃,黑洞洞的槍口之上還留有硝煙的余灰。
那構裝體毫不猶豫地丟下魔導銃,然后收手向后退開一步,將手握在刀柄之上。
無銘早已見識過這東西居合斬的恐怖,然后一低頭向前一個翻滾,讓雪亮的刀光從自己頭頂之上掃過去。然后他一把握住對方的足踝,用力一扯,手中長劍一揚,生生將那臺構裝體的右足斬斷開來。
狩龍人重心一失,身形頓時歪了下去,但手仍抓著刀刃,向無銘一劍劈來。不過后者側身一讓,然后再一劍刺入這構裝體閃爍著紅光的‘眼睛’之中,在一聲脆響之中,將之報廢。
他抬起頭來,森林之中的戰斗差不多也進入尾聲。
六臺構裝體,竟然生生攔了他們差不多五分鐘的時間,并且還減員了一人。
他默默看著那些橫七豎八的殘骸,然后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水晶,通訊頻道之上的名字,正一個個暗了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皆看了過來,而他立在那里沒有開口,只是心中已經明白,自己沒有攔下對方。
“騎士先生。”
方鸻聽著塔塔小姐的聲音,輕輕點了點頭。
他當然明白,留在那里的獵龍人就是為了斷后而安排的,雖然一下子損失了六臺,的確讓人有些無法接受。可他們畢竟面對的是來自于弗洛爾之裔的兩個旅團,他還沒有自大到,認為自己可以消滅對方的。
“清點一下損失。”
他在通訊頻道之中開口道:
“復活的人到預定的圣殿之中去集合。”
通訊頻道之中一一傳來匯報的聲音,而很快,姬塔那邊也有了好消息——對方放棄了北面,他們與克威德一起擊退了那幾名夜鶯,還有那個大劍士,順利地突圍了出來。
此外還有留在城堡之中的布萊克博一行人,那些沒什么戰斗力的人,在他們這邊吸引了注意力之后,會從另一個方向上撤退。
方鸻再一次舉起了通訊水晶,開口道:
“呼叫七海旅人號。”
“請前往備用集合地點與我們匯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