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萬卷)
“外面怎么這么靜?”
埃爾弗耶茲倫納德忽然皺著眉頭問了一句。
屋子里除了他之外,只有一個被安排來照顧他日常起居的僧侶。后者正點燃了黃銅掛爐之中安神的熏香,合上蓋子,才回過身來,輕聲答道:
“大人,想必又是晚禱的時間了。”
埃爾弗揉了揉眉心,這才想起這檔子事來。他心想自己這些日子以來是不是有些過于緊張了,竟然忘了這么重要的事情,一邊合上手中書脊上用金線描繪著《北伊文林斯考略》的書卷,開口道:“你去準備一下,我也要進行晚禱。”
“好的,大人。”
僧侶向他微微一躬身,放下手邊的活兒,轉身退出了房間。
右側大殿中,‘灰哨’布萊克博與幾個受贖者正試圖從那些被俘虜的僧侶口中撬出點有用的信息來,但可惜所得不多。這些僧侶只知自己受命在這里看照一位來自北邊的‘客人’,但他們都被勒令不得與那位‘客人’直接接觸,因此也問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按這些僧侶的說法,只有少數幾個人可以進入那位‘客人’所在的房間之中,但看來他們的運氣很差,那幾個僧侶都在先前的戰斗里倒在了血泊中。
布萊克博當然半個字也不信這些圣殿的人所說的,在他看來這些人就是邪惡的化身,狡詐的黑暗信徒,滿口謊言,毫無信譽之輩。
他將刀刃架在這些僧侶的脖子上,正考慮要不要殺雞儆猴,但又有些猶豫——在他看來那個少年有些過于富有正義感,他雖然與他們一樣把圣殿的人視作敵人,但不一定見得慣對這些毫無抵抗力的人動手。
而正是這個時候,布萊克博看到那個叫做紅葉的少女急匆匆從右側大殿的方向走了出來,低聲對他們說道:“又有人出來了。”
“抓住了?”克威德迎了上去,走了幾步,用低沉的語氣向對方詢問道。
紅葉看了看他們,點了點頭:“艾德他讓你們過去看看。”
那個從房間之中走出的僧侶幾乎剛一出門就落到了夜鶯小姐手上。
黑暗中悄無聲息地橫過一把匕首,用冰冷的刃鋒壓上了前者的頸項,接下來一個壓抑過后的、低沉的嗓音、像是蟲子爬過樹葉,在他耳邊沙沙地說道:
“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對方打了一個寒戰,立刻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下意識張口欲喊。但一只手已捂住他的嘴巴,接下來脖子上的壓迫感消失了,但他小腹馬上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拳。
僧侶痛苦得像是一只蝦子一樣弓起腰,不過被掩住的嘴巴讓他低沉的聲音聲一點也沒傳得出去。
方鸻看到愛麗莎拖著那個半死不活的僧侶從黑暗之中走了出來。
夜鶯小姐臉上掛著一種慵懶的神態,仿佛只辦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并將那僧侶往地上一丟。后者悶哼一聲,一臉痛苦之色地抬起頭來看著兩人,但嘴上用布條扎得嚴嚴實實,也發不出半點聲音來。
方鸻向愛麗莎丟過去一個贊賞的眼神。
“干得不錯。”他稱贊道,每每在這種時候,才顯示出這位雙胞胎姐姐的可靠來。
不過愛麗莎只有點兒玩味地看了看這邊,忽然有些促狹地一笑:“那么這算是團長大人的單獨稱贊么?”
“當然。”方鸻一愣,心想不然呢?
“那謝謝了,團長大人。”但我們的夜鶯小姐卻有點失望的樣子,幽幽嘆了一口氣:“不過相較起來,我還是更愿意要一些更實際一點兒的獎勵呢。”
“更實際一點的獎勵?那是指……”方鸻有點不解地看著對方。
愛麗莎眼神之中閃動著莫名的光芒,輕笑了一下。
她忽然靠近了過來,用指尖指了指自己潤澤的嘴唇,吐氣如蘭地說道:“團長大人,還記得第一次見面時的情形么?”
方鸻一時間有點懵,不由張大了嘴看著對方。
但他忽然之間想起了什么,忍不住下意識退開一步,用手擋住了自己的右臉頰,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好。
愛麗莎十分敏銳地捕捉到這個的動作,笑著問:“……那么,團長大人?”
“當、當然不行了,愛、愛麗莎小姐……”
方鸻一時間連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他不知道他們的夜鶯小姐究竟是發了什么瘋,竟然在這種時候說起這種事情來。
雖然眼下是只有他們兩個人沒錯了,可是、可是,他心中已經有意中人了。
“咯咯——”夜鶯小姐忽然發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笑得前仰后合,所幸在這漆黑深邃的走廊之中,也沒人能聽到他們之間的交談。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們親愛的團長大人?”她這才伸手輕輕拍了拍胸口的月長石通訊水晶,笑嘻嘻地開口道:“好了,希爾薇德小姐,我幫你考驗過了,但我們的團長大人可是相當的堅貞呢。”
那水晶微微一亮,艦務官小姐恬靜的聲音才從中傳出:“其實我也并不介意呢,愛麗莎小姐。”
“是么,團長大人是很可愛沒錯了,可惜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呢。”愛麗莎只笑瞇瞇地答道。
方鸻這時哪里還不知道自己又被戲弄了——他為什么要用又?他沒好氣地瞪了對方一眼,然后才低聲問道:“希爾薇德,有什么事么?”
“我們這邊準備好了。”
方鸻隱隱聽到那邊有天藍的笑聲傳來,知道自己又出了一個大糗,更是向一旁的夜鶯小姐丟過去一個惱火的眼神,然后才答道:“我明白了,等我們這邊的信號,希爾薇德。”
“明白,我的團長先生。”
方鸻看著通訊水晶的光芒暗了下去,正要開口說什么。但愛麗莎趕忙笑嘻嘻地搶先道:“那是團長大人自己想歪了,我只是說團長大人還記得那時候幫我們只做的匕首么,畢竟愛麗莎手上這把贗品也用了好長時間了呢。”
方鸻一陣無言。
“那你也沒必要說得那么……”
“女孩子含蓄一些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么,”愛麗莎仍舊是笑嘻嘻地,并用腳踹了踹那個倒在地上的僧侶,“不過還有幾分鐘時間,還是先審問一下這家伙吧。”
你也知道只有幾分鐘時間?
方鸻忍不住心中腹誹,不過愛麗莎的話的確提醒了他,他只好放棄追究這件事,嘆了一口氣走了過去。
而愛麗莎仍在一旁問道:“不過團長大人,你打算怎么讓他們開口?據我所知,這些人可是狂熱得很,說是視死如歸也不為過,難道你打算用那個……?”
方鸻側過頭看了她一眼,看來夜鶯小姐也猜出了他的意圖,但他心里有氣,并未作答,只走過去一把將那僧侶從地上拽了起來。
對方嘴巴蒙著布條,只用有些驚恐地神色看著兩人,他已經看出了兩人圣選者的身份——也只有圣選者之間才有這么稀奇古怪的對話。
他也大約猜出了對方的來意,但面對方鸻的目光,他只毫不閃避地對了回去,仿佛是用眼神告訴面前的這兩人——向風暴之主艾丹里安起誓,他是什么也不會說的。
可惜方鸻對于這目光無動于衷,他只伸手向懷中,摸出一條細繩來,并用手拽住那細繩末端所系的墜子。
他平靜地看著對方,漆黑的眸子里閃過一道金色的光芒,開口道:“我知道你們無懼死亡,但死亡也有很多種定義,聽說過龍翼之下的陰影么?”
一道金色的火焰,從他指尖冉冉升起。
那僧侶口不能言,但一下瞪大了眼睛,龍之魔女的陰影籠罩北境一年有余,此刻又有幾個人沒聽說過那關于死亡的預言呢?
他好像是一下子想起了外界關于這些人的傳聞——尼可波拉斯的追從者,而黑暗巨龍所擁有的奪取人星輝的能力,也同樣傳得玄之又玄。
普通人或許還不認得那金色的火焰代表著什么,但他門這些圣殿的追從者又豈會不清楚,那是龍之金焰。
未燼的余火落入塵埃之中的金星,在傳說之中那是帶來末日的烈焰,它將燒盡一切,只留余灰。
甚至是星輝——
僧侶額頭上的冷汗一下就流了下來,瞪大了眼睛,發出嗚嗚的聲音,掙扎著試圖逃離,但一旁夜鶯小姐一只手按在他肩頭上,便讓他動彈不得。
方鸻用手一彈熄滅了火焰,但眼中流淌的金色光暈并未消去,注視著對方,靜靜地開口道:“接下來我問,你答。”
“而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明白了么?”
僧侶臉色蒼白,猶豫了片刻,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方鸻一把扯去對方嘴上的布條,并在同一時間向一旁的愛麗莎使了個眼色。夜鶯小姐一只手按著僧侶的肩膀,另一只手從口袋之中拿出一枚細長的水晶來。
也不見她怎么激發了水晶,水晶就微微一亮,刻印在其中的法陣一層層亮起,然后匯聚成一束光芒,擊中那僧侶的眉心。
那其實就是類似于許多魔幻故事之中卷軸一類的東西,元素使與魔導士們將他們的法術預先注入這些刻好了儲法法陣的水晶之中,并保存起來。那些掌握了專門的使用技巧的人,則可以將法術從這些水晶之中重新激發出來。
那是他們事先準備好的‘控惑人心’的法術,這個法術并不為元素使所掌握,作為博物學者的姬塔與只掌握了力能系法術的箱子也一樣無法施展,不過古拉港內的星與月之塔就有法術服務,要買到這類低階儲法水晶并不是什么難事。
不過第一發法術就為系統提示失敗,低階法術就有低階法術的麻煩,就像他們從來沒考慮過要對那位牧首大人用這個東西,也根本不可能會成功。
不過即便是這些低階信徒,狂熱的信仰也一樣賦予了他們堅定的意志,方鸻先是用語言動搖了對方的心神,才讓夜鶯小姐出手,但現在看來成功率仍舊不過是五五之數。
他注意到這一細節,不由有點慶幸起自己的謹慎。
而那僧侶只感到白光一閃,這才意識到什么,回頭看清了愛麗莎手上的水晶,忍不住又驚又怒:
“你們……”
但他話音未落,愛麗莎又激發了第二次法術,這一次總算提示法術成功。
那道白光擊中僧侶的額頭,對方微微一晃之后,忽然之間神色平緩下來,眼神里流露出一絲茫然的神態。
而正是這個時候,紅葉與砂夜才帶著布萊克博一行人來到這里。
“這是?”紅葉一看到愛麗莎丟在地上的空水晶,立刻明白兩人已經成功了。
不過時間有限,方鸻來不及去與他們解釋當前的狀況,只看向那僧侶,開口道:“我們是你的朋友,上面的人讓我們來保護那位大人,但我們要了解一些情況,你必須如實回答我們。”
僧侶目光呆滯,有些木訥地重復了一遍:“是的,你們是上面的大人們派來保護那位大人的,我會如實回答各位的問題。”
方鸻松了一口氣,他停頓了片刻,這才又問道:“我們先確認一下目標,里面的那位大人,是來自于阿爾托瑞地區么?”
“里面的那位大人,正是來自于阿爾托瑞地區。”
“阿爾托瑞地區的什么地方,是雪石堡么?”
僧侶皺起眉頭,似乎在回憶這個名詞,然后點了點頭。
方鸻不由看了看其他人,緊繃的神經這才放松下來,他們最怕的是張冠李戴找錯了人,但眼下至少確認了大半。
“你在這里做什么?”
僧侶神色木然,呆呆地答道:“……在下負責服侍那位大人的起居。”
“就你一個人?”
“不,與我一起還有其他幾個人。”
“他們都在這里么?”
“他們在外面的大廳之中休息,在沒有得到許可之前,我們任何人都不能離開右側大殿。”
方鸻點了點頭,這也和他們之前得到的信息對得上,這才繼續問下去:“那位大人,是和其他人一起抵達古拉的么,還有一些什么人?”
僧侶點了點頭,表示還有幾位來自北方的客人也和那位大人一起抵達古拉,但他們并未在這座圣堂之中。
而方鸻問起那些人現在在什么地方,以及對方的身份,僧侶卻是一問三不知。但這倒也是在他們的預料之中。
他又問了一些其他更深入的問題,可惜對方仍舊所知不多,他提了幾個關于影人的問題,然后才有些意外地發現,這些僧侶似乎對于影人也并不了解。
他們只知道圣殿是在對抗那位龍之魔女,而影人則是來自于那個相同的世界之中,他們的敵人還有龍獸與龍之爪牙。
聽了這個回答,一旁的紅葉不由有點意外:“難道我們猜錯了,鴉爪圣殿其實與影人并沒有什么關系?”
不過愛麗莎卻搖了搖頭。
夜鶯小姐一反之前的嬉笑,十分認真地答道:“也有可能是這些低階信徒也并不清楚真相也不一定。只需要仔細想想就能夠明白,一個秘密知道的人越多,就越不容易掩飾。”
“的確,”紅葉也反應了過來,“——若是鴉爪圣殿上上下下都是由黑暗信徒所偽裝,那么恐怕他們早就引起其他人的懷疑了。”
方鸻回過頭去,向對方提了一個關于艾丹里安的問題。
那僧侶果然信誓旦旦地聲稱風暴之主已經復生,回到了這個世界上,他的情緒一時顯得有些激動,仿佛要掙開法術的束縛一樣。
控惑心智并不是一個強力的控制法術,方鸻不敢在這個問題上繼續深入下去,生怕因為這些狂信徒過于激動,讓法術功虧一潰。
他還有重要的問題要問呢。
他趕忙說了幾句對方的好話,好把這位狂熱的信徒安撫下去,然后才又問:“既然你在服侍那位大人的起居,那么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出來,是到了換班的時間了么?”
僧侶搖了搖頭,仍舊保持著那平淡如水的語氣答道:“并不是,只是那位大人要求我幫他準備晚禱儀式。”
方鸻眼中微微一亮,心想這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他趕忙問道:“晚禱儀式需要準備一些什么東西?”
埃爾弗耶茲倫納德看著那個之前離開的僧侶又推開門走了進來。
他并沒有太過關注對方,只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然后從抽屜之中拿出烏鴉之主的圣徽,向房間之中圣壇的方向走了過去。
那僧侶一言不發地布置好晚禱儀式的每一件宗教用品,并將圣堂仔細擦拭一遍之后,才向他微微一躬身:
“大人,若是沒什么要求,我先出去了。”
埃爾弗注意到對方的聲音微微顯得有點兒木訥,不過他心思皆在接下來的祈禱儀式之下,并沒有太放在心上。
再說這些下級侍僧在他面前本來就戰戰兢兢,若是對方語氣自然,說不定他反而還要懷疑一番。
“出去吧,”他淡淡地開口道:“在沒有得到我允許之前,任何人都不準進來。”
僧侶一頷首,退了出去,并順手掩上了門。
埃爾弗也沒想太多,轉過身去,將圣徽握在手中,剛剛閉上眼睛準備念出禱文,可正是這個時候,他忽然聽到一陣低沉的機械聲傳來。
他微微一怔,不由重新睜開眼睛,但還沒等他找到那聲音的源頭,忽然之間一件更加詭異的事情將他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了過去。
他看到那圣壇之上,忽然之間顯現出了兩道幽幽的火苗,那火苗呈現出淡淡的紫色光芒,像是一雙眼睛一樣在那個地方注視著他。
然后那火苗向著四面八方彌散開來,逐漸形成了一個變幻不定的人的形狀,那人形的紫色火焰在外人面前或許只是一道模糊不定的剪影而已,可在這位來自于阿爾托瑞的牧首大人的眼中,卻仿佛看到了再不可思議不過的事物。
他好像是中了一個石化法術一樣僵在了原地,張大了嘴巴,下意識地發出了一句驚恐的疑問。
而在房間之內,黑暗之中,所有人的眾目睽睽之下。
方鸻只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操控手套,便聽到那個帶著些驚懼不不安的聲音從自己的通訊水晶之中傳了出來。
“流、流砂大人……您、您不應該是在白城么,怎么到了古拉這兒……?”
那個并不太高的聲音,像是一個驚雷一樣落入所有人心中。
并讓方鸻豁然之間抬起了頭來,眼中滿是震驚的神色。
流砂?
怎么會是他?
讀萬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