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鸻說完之后,甲板上竟產生了片刻的沉寂。那人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來,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人震驚的事情,下意識問道:“你在開玩笑?”
但方鸻沒時間和這些人解釋,只伸手向懷中,雨水已經浸透了煉金術士大衣的呢絨面料,他從濕漉漉的口袋之中按住了那件質地堅硬的東西。
方鸻的手微微停頓了一下,竟產生了片刻的恍惚,自從離開云層港之后,他沒想到自己竟然還有用上這東西的一天。他本已決意要雪藏那個身份,但此刻人生的際遇卻顯得如此巧合與離奇,他不得不再一次依仗于此,那件東西就是這一刻他一切語言最好的注解。
他毫不猶豫地拿出了那片面具,并用手指輕輕托起,低著頭,將它安置在了自己的上半臉上。
當方鸻抬起頭來,銀色的面具折射著雨光,不光是那個人,所有人都用一種見了鬼的神色一樣看著他。除了白駒過隙眼中流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之外,大約也就只有卡卡還能保持無動于衷,甚至嘴角還翹了翹。
“你……是?”
那個人臉上的神色一剎那不知變幻了多少次。
人們稱其為英雄,可英雄早已離開。
那個芬里斯地下曇花一現的天才煉金術士,這一年半以來關于對方的討論早已成為了第三賽區最熱門的話題,人們至今還在爭論對方究竟是選召者,還是原住民。
至于龍之煉金術士——
他也看過方鸻作為龍之煉金術士的一些錄像,只能說遠沒有外面傳的那么神乎其神——技巧與經驗都不缺,多控也著實令人羨慕,可僅此而已。
但發生在芬里斯地下的那場戰斗則全然不同。
從少數流出的錄像之中,人們得以一斑以窺全豹,那個錄像的主角——戴面具的年輕煉金術士在戰斗之中表現出驚人決斷力,天馬行空的戰斗技巧,以及一往無前的冷靜與勇氣,無不令人震撼。
是的,是令人震撼。
他自己就是工匠,當然清楚自己的天花板所在。經驗,他有,技巧,他也不缺,作為杰弗利特紅衣隊預備旅團的精英成員,他甚至可以獲得遠勝于常人的資源。
可若將他放在同等的條件之下,他自問自己能否做到那一切?答案已一目了然。
那常人難以企及的想象力,與大膽的決斷,正是化腐朽為神奇,化不可能為可能,那些他所苦苦追趕的存在,冥、晨曦與蕾雅這些頂尖的選召者所共同擁有的,他夢寐以求,但卻無法擁有的東西。
成為高手的原因可以有很多,但躋身于頂尖的理由則大多類似,天賦與努力,缺一不可。
甚至前者更加重要。
何況更難能可貴的是,對方還兼具勇氣與冷靜,他大約只在十王這個級數的人物身上見過那樣相同的品質。而fox,葉華與奧丁與對方相比,所多的大約只有幸運與經歷。
幸運因人而異,但經歷總可以增長。
外面傳聞那是第三賽區十年以來最閃耀的新星,絕非言過其實。
十年以來又有幾人完成過這樣的任務?
雖然沒人知道他是死是活,人們只知在芬里斯一戰之后對方飄散離去,裊無音訊。
所有相關知情之人對于當時發生的一切都三緘其口,當時流出的錄像也大多遺佚,仿佛有有心之人在背后壓制消息一般,則更是為此平添了幾分神秘色彩。
但仍舊有人認為他還活著,甚至離開了云層港,證據是芬里斯人那之后又搜尋他一年多,雖仍毫無所得,可至少說明了一些什么。
只是芬里斯人所沒有找到的那個人,此刻卻出現在了這里,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
并且,對方原來與那個龍之煉金術士一直都是一個人。
社區上的小道消息,此刻竟然化為了現實。
方鸻看著那人臉上呆滯的表情,舉起右手向對方招了招:“要不要試一下?”
還試什么試?
那人下意識想要拒絕,但轉而又化為不甘心,就算知道自己與對方存在差距,但總也要知道差距在什么地方。何況或許還存在一絲可能的,對方萬一的確只是在吹牛呢?
那人輕輕點了一下頭,其實倒不是心存僥幸,只不過是高手的矜持而已。他再怎么說,也是杰弗利特紅衣隊青訓營出身的精英,豈會不戰而降?
“怎么試?”
“你對我發射飛爪就可以了。”
那人沉默了片刻,也不廢話,忽然舉手便向方鸻‘砰’一聲發射出飛爪。那一刻其他人皆看得聚精會神,仿佛想要看看這位原創者口中所謂的‘合格’究竟是指什么。
但方鸻如同早有所料一樣,抬起手也射出飛爪,所有人眼前皆是一花,只見一團火花綻開,方鸻的飛爪竟然后發先至,先一步擊中對方的飛爪,并將之撞開來。
而那人甚至還沒反應過來,飛爪便已擊中他的胸口,并將他一下撞飛了出去。
好在方鸻沒想讓人受傷,對方只是撞在桅桿之上滑落下來。以艾塔黎亞魔導裝備的防護力來說,這點沖擊根本不算什么。
只是那人一臉茫然地抬起頭來,似乎還沒想明白自己是怎么被打飛的,都是同樣發射飛爪,憑什么方鸻的飛爪會那么快?
方鸻‘咔’一聲收回自己的飛爪,用手扭動了一下上面的接口銅環,對眾人說道:“其實火箭飛拳是被作為構裝體設計的,它首先是一具靈巧構裝,而其次才是一件工具,你們應該對至高者有所了解吧?”
“那正是至高者與其他職業最大的區別所在,他們本質使用的是靈巧構裝作戰,而非魔導器。”
“所以當你們將火箭飛拳發射出去的時候,應當與放飛一只發條妖精并沒有太大的差別,它只是飛得比發條妖精更快而已。”
方鸻將目光停留在眾人身上,再一字一頓地說道:
“如果你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你們使用的不過是一件魔導器而已,而非靈巧構裝。”
“……可我們是戰斗工匠,而不是夜鶯,或者其他什么職業,靈巧構裝應當發揮出靈巧構裝應具有的實力——所以,它才會是火箭飛拳,而不僅僅只是一只飛爪而已。”
“你們不是問我火箭飛拳這個名字的來歷么,這其實就是它名字的來歷。”
他曾經在芬里斯的地下使用過飛爪,這一技巧也經由那段錄像廣為流傳,只不過他當時之所以那么使用飛爪,只是因為當時的情況更加適合那樣的方式而已——
而絕不代表著那是火箭飛拳的全部潛力。
在此之前其他人所使用的飛爪,其實與在夜鶯手中也并沒太大分別,無非是作為靈巧構裝而設計的火箭飛拳,其性能與能耗皆要遠超于前者而已。
但現在方鸻所要做的,正是將想象力還于眾人,為他們解開那個封印。以火箭飛拳的原設計者的身份,告訴眾人自己設計的真正極限所在。
構裝體當然不是僅僅是一只飛爪而已。
靈巧構裝具有無限的可能性。
那正是戰斗工匠相較于其他職業最大的優勢所在,而只有當這些人明白了這一點,他們才能意識到這一技巧能夠幫他們做到什么。
不過那只是這堂課的一半而已。
“相比起火箭飛拳,更重要的是火巨靈。”
“火巨靈的核心是一個名為閉循環裝置的結構,我要求你們盡快掌握它的制作與使用方法,并和我一起改造出一批火巨靈來。”
方鸻看著那些人再一次重申道:“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我最多只能給你們二十分鐘時間,二十分鐘之后掌握了這兩項能力的人,可以與我一起去執行下面的任務。”
“作為任務的獎勵,我可以送給你們火巨靈的一次復制圖紙,而至于不能和我們一起去執行任務的人,火箭飛拳的使用技巧就勉強算作是我送給你們的禮物了。”
這話聽起來并不客氣。
但方鸻方才干凈利落地擊敗了那個杰弗利特紅衣隊的戰斗工匠已經震住了所有人,那樸實無華的一擊看似沒有任何技巧,但對于內行來說,沒有任何技巧往往才是體現出差距的地方。
對于靈巧構裝的理解,操控與經驗皆在其中,你所看不到的技巧,不過是建立在熟練度之上的碾壓而已。
有實力的人不需要客氣。
何況眼下也沒有客氣的余地。
方鸻其實也是考慮了一番才將火巨靈的設計送給這些人的,這畢竟是跟隨了他那么長時間的殺手锏,除了與銀色維斯蘭作過交易之外,他還從未向外人展示過。
說不心痛當然是不可能的,畢竟以后火巨靈就不再是他的獨門絕招了。
但要他一個人改造那么多火巨靈也是不可能完成的工作,也只有所有人一同協作,才有可能在短短二十分鐘之內制造出那么多火巨靈來。
而且交易出去的一次復制圖紙,對方只能在此基礎上制造未改進過的火巨靈,而不能進一步復制傳播與改造,從某些方面來說,稍稍讓他不至于那么難于接受。
畢竟閉循環裝置并不是出自他的手筆,在征得其原設計者的同意之前,他不可能讓這東西在市面上傳播出去。
他甚至考慮過在一次復制圖紙上作數量限制,但想了一下還是放棄了這個決定,方鸻不想表現得太過吝嗇,想給眾人留下一個好一些的印象。他畢竟還要這些人與自己一起通力合作,去執行接下來的任務。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火巨靈其實也已經漸漸淡出他的主力構裝了,再往上進入三十級這個門檻之后,火巨靈還能產生作用的場合就少之又少了。
他教會了那些人之后,便一個人來到一旁,立在冷雨之中,注視著遠處的云層。
魔法的閃光一道又一道映亮他的瞳孔,而今方鸻制作火巨靈的技術已經是駕輕就熟,并不怎么需要集中注意力。甚至還可以分出心來,看看戰場上的形勢。
空戰產生的火光、濃煙早已遮蔽了下面的戰局,天空正為厚厚的云層所覆蓋,縱使是冬日也閃電交錯著——那些翠綠的電光猶如蜿蜒幾千米的巨蛇,從黑沉沉的天空之上橫貫而過。
而四周皆是渾渾噩噩一片,在雨中只能看到相近的幾條風船,只有偶爾綻放的火光才映出遙遠距離之上正在交戰的雙方。
他仍舊可以看到影人在這一翼上的主力艦隊。
戰局仍在僵持。
但他們看不到地面,也意味著影人無法對地面戰場進行支援,這正是他們的戰術目標。從某一方面來說,至少到目前為止他們還算是成功達成了目的。
只是影人還會有支援,并且遠勝于他們,這意味著他們若無法抓住機會,那么戰局在接下來的時間之中必然會發生逆轉。
一道人影立在了他身邊。
方鸻一怔,回頭看去,才發現那竟然是星——對方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了這邊的艦隊之中,還來到了他們船上。
星看了他一眼,像是早到了多時一般,開口道:“你對至高者的理解不錯,不知道你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其實你很適合至高者的路線。”
方鸻從發條妖精上放下手來,猶豫了一下,但他輕輕摸了一下鼻尖,他其實不是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在獲蜥人的祝福之后,他就一直嘗試著在戰斗技巧上側重投入。
而他也確實感到了實實在在的好處,他在戰斗技巧上的運用得心應手,要不然他也不會在使用火箭飛拳上有如此的心得。
不止是星,奧丁與他的老師r其實也說過他在戰斗上相當有天賦,但他已經規劃好了路線,無論是工匠大師還是構裝領主,皆與至高者相去甚遠。
星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所謂規劃好的路線未必是最適合的,因為無論規劃得再完美的路線,也只是前人走過的路而已。
但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獨特的經歷,他們所學到的,所獲得的,有時候其實未必符合他們原先所想。如果刻板地去遵照所謂的設計,最終所能達到的高度,可能比你想象之中要低得多。”
方鸻皺了一下眉頭,其實那也正是他一直在思考的,他從蜥蜴人那兒得了一系列強力的祝福,但遵照他原本規劃好的路線,可能未必能發揮出其最大的功效。
然而職業設計最忌諱優柔寡斷,搖擺不定,那種面面俱到,又雜而不精的設計,早已被證明是最不可取的路線之一。
不過他知道星在這方面肯定比自己有經驗得多,對方早在伊斯塔尼亞就展現過實力,那絕對是頂尖水平。而且自己的父母還在他的團隊之中效力過,對方應當不會害自己。
他看向對方,問道:“那我應該怎么做?”
“適合自己才是最好的,”星答道:“你可以先試試。”
“試一試?”
“你知道至高者應該怎么戰斗么?”星反問道,他從自己的劍鞘之中抽出劍,丟了過來:“我可以教你至高者是怎么戰斗的。”
方鸻還沒來得及開口回答,忽然之間便看到自己的系統之上亮起了一行提示:
‘偵測到可以學習的作戰技巧/心得,是否使用剩余戰斗經驗?’
‘是/否。’
方鸻大吃一驚,這還在討論呢,沒想到星便已經把技能傳輸了過來,他可還沒想好究竟要不要學習至高者的技巧呢。
但星好像看出了他的想法一樣,開口道:“這只是一些小小的技巧而已,是我關于至高者作戰的經驗與心得,它就像是一份筆記,用不了多少經驗去學習,但卻可以告訴你至高者是如何戰斗的。
你用這樣的方式去戰斗一次,或許你自己才可以告訴自己,你究竟是否合適走什么樣的道路。只有自己,才能給出自己的答案。”
方鸻只是看著對方,而這個中年煉金術士也同樣看著他,一言不發。
天空之中綻放出刺眼的閃光。
兩艘影人的浮空艦從內部爆發出明亮的光芒,然后升起了濃煙與火焰。
就像是許多戰場之上為選召者一方擊墜,離開編隊,沉向云海的風艦一樣,開始緩緩下降高度。
選召者一方的艦隊之中爆發出一陣歡呼聲,這兩艘風艦的擊墜,仿佛象征著他們向著這場戰斗的勝利又邁進了一步。
只是無人知曉的是,此刻在這兩艘風艦內部,封閉的空戰甲板之中,正匯聚著十多張神色各異的面孔——在黑暗之中,方鸻看了看剩下來的人。白雪與滄海孤舟所選出的三十多人當中,最后留下來的人有二十七個,此刻分別藏身于兩條船上。
他所在的這條船上人稍微少一些,只有十二個人。
而在十二個人身后,則是十二臺默然聳立的高大騎士構裝體——槍騎兵。
方鸻目光從眾人身上一一經過,然后才拿起通訊水晶:
“都準備好了么?”
通訊頻道內傳來應答的聲音。
方鸻這才低頭看了一眼時間——
“下沉的浮空艦會在一刻鐘之后經過目標下方,屆時我們會有一次接近對方艦隊的機會,但時間窗口非常短,我希望你們每一個人都能抓住機會。”
“明白了么?”
眾人點點頭:“明白。”
方鸻也頷首:“那我宣布,行動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