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俄娜帶著方鸻來到房間的一角,也不見她有任何動作,那里的書架悄無聲息向一側滑開露出后面旋轉向上的樓梯。她回過身來,仔細提醒了一句:“在這上面,艾德先生請注意腳下,里面光線很暗。抱歉,已經有一些時日沒來過這里了,要不,讓佩佩先上去點亮燈?”
“不必。”方鸻搖搖頭,他不想耽誤時間。外面也不用擔心,他已經囑咐好了其他人,有梅伊小姐、謝絲塔和洛羽在這里足以獨擋一面。
就算有什么突發狀況,他還留下了一臺自己的靈活構裝。方鸻仰起頭看著那條深邃的階梯,“這上面是?”
“一個閣樓罷了,里面放的都是些過去的東西。那封信我記得就在放在這里,那已經是卡斯塔那還沒有廢棄之前的事情了。對了,那就是這里的名字,包括上面那座遺跡在內,奧塔先生它應當和你們說過了。”
阿俄娜先一步走入密道內,走在前面,一步步順著臺階向上。她并非實體,但投影儀仍能精確映出少女一步步向上的影子。
熒熒藍光多少映亮了密道的內壁,細密的巖石來自于經人工打磨過的巖壁。
她一邊走一邊說道:“但這樣也好。不然的話,我們就得去其他地方取了。雖然我記得這地下每一處密室所在,但那些地方還挺遠的。”
少女追憶道:“在許久之前,我偶爾也會來這里獨處,睹物思人,回憶過去的時光。我記得上面曾經是海林威爾他們幾人的書房,他們時常會點亮了壁爐在那里秉燭夜談,講一些來自于各地奇異的風物與故事。爐火明亮,映亮我們每一個人的臉。當初為了在洞窟之中設計壁爐,他們幾個人費了許多功夫,那個煙囪里其實有一臺龐大的機械,樓下大廳中那座壁爐也是一樣,不過那是后續的版本了。我仍能記得起那個時候的一切,短暫、單純但快樂……”
阿俄娜似乎解開了一個心結,變得有些健談,佩佩拿著那條項鏈,在兩人身后亦步亦趨。
方鸻透過她的話,仿佛也能看清在七百年前所發生的一切。三個年輕人來到這里,從泥土之中發掘出那枚閃爍著湛青光芒的寶石。
他憑借自己的想法建起一座實驗室,一邊躲避著來自于帝國的追捕,一邊暢談著未來,并定下宏偉的計劃。
年輕人有數不盡的精力與熱情,在這黑暗的地下設計出一個又一個足以改變這片大陸未來的裝置,但幽暗之中,只有那枚水晶中所透射出的蒼翠的光芒,搖曳著,映照著每一個人的內心。
那之后辛塔安空陸上風云變幻,一個王朝崩塌,一個帝國建立,但理想飄散,只余野心。那之后百十年內,又有許多人來到此地,并建起一座地下城市。
阿俄娜,還有一座巨大而孤獨的鐵像奧塔,佩佩的先祖,就在黑暗中注視著那些人,并不與他們多作接觸,但卻在暗中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
她曾想過復仇,但心中熾熱的烈焰早隨著時間而消磨殆盡,連海林威爾學生的后人也漸漸減少,這片沉寂了千萬年的黑暗地下,在短暫的喧囂之后又重歸于沉寂。
方鸻很難想象那是一種怎樣的孤獨。
一扇門出現在兩人前方,那些想法一剎之間隨之煙消云散,石階并不太長,方鸻憑方向感感到這個地方大致應當在下面大廳上方。
那扇門看起來很厚實,結實的木板上箍了鐵框,在一些城堡之中常見這樣的木門,大約是模仿了存在于地上一處相似的房間。
建造者刻意淡化了這里地下的因素,看得出來那三個天才都是對于生活有一定追求的人,他們改造這里艱苦的環境,但仍能苦中作樂。
阿俄娜讓佩佩打開門,那小狗頭人走過去踮起腳尖抓住門把。
但在門打開之前,方鸻問了一個問題:“阿俄娜女士,海林威爾的學生們最后去了什么地方,我看到卡斯塔娜已經化為一片廢墟,那些人應當沒有和城市一起消亡吧?”
他仍舊在意精靈遺跡之下那座知識圣堂,大煉金術士海恩在最后失蹤的十數年中去過考林—伊休里安么,零式魔導爐誕生于他的學生海林威爾之手,那么海林威爾知不知道關于零式水晶的存在?
海林威爾有沒有試過尋找他導師的下落,尋找零式水晶的下落。他最后并沒有回到這個地方,在他余生中又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海林威爾的學生,會不會對此知道一些什么?有沒有只字片語的消息,在這一脈的傳承之中留下什么?他是否還能在其他地方找到關于第六技術路線的后繼之人,或他們所留下的線索?
“一些人離開了,一些人留下了,但人類歸根結底不是生活在黑暗地下的生靈。不知過去了多少歲月,外面的帝國已經記不起曾經有這樣一批人,留下的人也越來越少,最后他們聚集在你們曾經進入過那座圣堂之中,那是最后留下的人。”
阿俄娜回過頭來答道,語氣幽然:“當那些人離世之后,這里又變回了千年之前的模樣。城市在時光中風化,覆蓋在厚厚的灰塵之下,生出裂縫,最終倒塌,化為廢墟。但我也用不上那么大的地方,就一個人獨居在這兒。”
佩佩用爪子撥弄了幾次,終于‘咔噠’一聲拉下那門把來,它用力推了一下,門紋絲不動,方鸻見狀伸出手去,搭了一把勁,才將門推開一條縫隙。
大約是年久未有人動過,門軸早已生銹,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來。狗頭人回過頭來,有些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但阿俄娜不許它多嘴,佩佩也只好乖巧地一言不發。
方鸻推開門,才發現為什么阿俄娜會說這里是一間閣樓。他真是有些低估了七個世紀之前的絕世天才,房間中被恒定了某個法術,天花板上竟是一片浮動的星空。
老實說,他在千門之廳也見過類似的法術,但沒見過這么絢爛的,湛藍的星空完全構成了閣樓的屋頂,閃爍的星光仿佛只要微微伸手就可以觸手可及。
房間中放著一張沙發,正對著一座壁爐,壁爐中的火焰早已熄滅多年,沙發前的地毯上也積了厚厚的一層灰。
也許許多年前,曾經有幾雙靴子在這張地毯上走來走去,它們的主人無一不是那個時代驚才絕艷之輩,但這樣的想象反而映襯出此刻的寂靜。
旁邊是一張床,一張書桌,書桌上的書籍還立起來碼得整整齊齊,其中一本書攤開在桌面上,仿佛不久之前才有人翻過它一樣。書本邊放著墨水瓶,里面還插著一支羽毛筆,要不是上面厚厚的一層灰塵,幾乎讓人懷疑還有人在這里生活居住過。
不過只是時光凝固了一切。
在床邊竟然還有一扇落地的窗戶。
就像帝國風建筑中所有的閣樓上都有的拱窗,高大通透,從窗外透出銀色的月光,映照在床上,落下一池清輝。
要不是知道那窗外是巖層之下,方鸻幾乎要懷疑那窗戶后通向另一個世界,或許就是七百年之前的艾音布洛克,或帝都的一處街巷,月光映照在層層密密的屋頂之上,一片瓦藍或者灰褐色。
燈光搖曳于夜色之下,文明顯得寂然。
方鸻看得怔了片刻,難怪阿俄娜會喜歡這個地方,這里一定是那三位天才相當重視的地方,所以才會改造成這個樣子。
這里說不定是她的寢室,一位末代王朝公主的房間,幾個年輕人時常聚集于此,分享他們彼此之間的故事,那幾個年輕人說不定有人曾經傾心于這位公主殿下。
“令艾德先生見笑了,”阿俄娜開口道,“那封信應當就存放在這里某處雜物堆之中,我帶佩佩去將它找出來。勞煩艾德先生去開下燈。”
方鸻點點頭。他的目光梭巡著房間,尋找火炬架或者水晶燈所在的位置,一邊想象著這個房間曾經對那幾個絕世天才來說有著怎樣的意義。
不過他忽然看到房間一角一臺龐大的機械,它就像是一臺巨大的魔導爐,有無數管網從地板與天花板上延伸出來,連接在那個器具上。
那個魔導器外表成形八面體方錐形,插在下面的底座上,有許多金屬腕足從上面垂下來,散落一地,另一頭連接著爪子一樣的東西。
方鸻從未見過這么古怪的魔導器,它看起來像是放大版的殲滅者QV700,但又像是某個東西的核心。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問道:“這是?”
“杰爾德姆的發明之一,”阿俄娜目光閃爍了一下,回答道:“要是艾德先生感興趣的話,待會可以去研究一下它。”
方鸻再看了那東西一眼,點了點頭,但他總覺得那東西有些不太安全,并沒有太靠近,而是越過地上那些金屬腕足向壁爐走去。
他沒找到魔導燈的開關在什么地方,但忽然產生了一個想法。
壁爐旁堆著一些木柴,這兒的空氣十分干燥,方鸻覺得自己說不定可以用那些木柴將壁爐點亮。
但‘咔嚓’一聲清脆的響聲從他身后傳來,方鸻頭也不回,一道亮藍色的光芒從他身后魔導爐上亮起,形成密密麻麻的網狀結構。
半透明的光網亮起,另一支金屬弩矢撞在上面,偏折向一旁,叮一聲射中壁爐的石壁,然后失去力道落在地上。
方鸻看了一眼地上箭頭已經裂開的弩矢,才回過身,目光沉靜地看著不遠處的阿俄娜。那條翡翠項鏈不知什么時候已從佩佩手上飛了起來,由一股無形的力量控制著它飛向墻角那臺機械。
少女舉起手,虛空將墜子按在那機械上的一個凹槽上。而另一邊,不知道從那里變出來的一張十字弩弓,正漂浮在她手邊。
弓弦已經復位,上面的弩矢早已不知所蹤。
“魔導爐的能量盾,”阿俄娜有些驚訝地看著方鸻,“艾德先生你早就在防范我了?”
“你連這個都認識,阿俄娜小姐看起來比我想象中對地面上的世界了解得多得多,”方鸻開口道,“早先的魔導爐上并沒有這個小裝置盾,它是在塔式魔導爐之后的時代才發明出來的。”
阿俄娜表情有些生硬,“艾德先生不必出言譏諷我,你們不是帝國人,又幫了我一個大忙,本來我沒有理由與你們為敵。但你們與那個人有關系,我不可能放你們輕易離開。”
“那個人?”
方鸻心下一怔。
他對于對方的防范是來自于多個方面,主要原因是那臺塔式魔導爐,還有希爾薇德對他的提示。而他之后多次試探中,對方也并未通過。
阿俄娜說她并不懂煉金術,對當年杰爾德姆、海林威爾與弗里斯頓留下的機關一知半解,事實證明并非如此,其他人可能沒注意到,但他相信逍遙、水無銘和羅薇肯定和自己一樣有所察覺。
或許是對那條項鏈太過急切,阿俄娜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在與他們討論那三個機關時透露了太多東西,一個對煉金術完全無知的人是不可能了解那些東西的。
何況她和海林威爾的學生相處過不短的時間,煉金術或許復雜,但經歷數百年的積累或多或少也會掌握不少知識。那么這個女人對他們說謊一定是有其緣由的。
從那時候開始,他就已經埋下了戒心。
不過要說真正的懷疑,那是那條翡翠項鏈。他起先以為那里面是翡翠之心,但用蒼之輝試探之后并無反應,卻讓他發現了里面真正的秘密。
那項鏈是一把鑰匙,竟然與那位自詡為海盜王的家伙留給他們的那把極為相似。
且不論那究竟是開啟什么的鑰匙,但至少證明了阿俄娜沒對他們說真話,那墜子根本不是什么紀念之物,而是她另有所圖的東西。
因此對方邀請他去拿那封信時,他就留了一個心眼,悄無聲息地開啟了魔導爐的備用護盾不說,還在大廳中留下了一臺靈活構裝。
并向羅薇和希爾薇德留下信息。
他來這里,是因為心中還有太多謎題沒有解開,阿俄娜究竟是誰,她所圖究竟是什么?海林威爾、杰爾德姆和弗里斯頓三人最后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她說不定知道,只是沒有說真話而已。海林威爾的學生絕不可能僅僅只是來這下面避難,因為他自己就是第六技術路線的傳承者,自然明白工匠對于畢生所追求的理想的態度。
總之太多太多的疑問,都需要得到解答。
而現在,他得到了第一個解答。
那就是那條項鏈究竟是什么鑰匙——
翡翠墜子正在那構裝體的凹陷上微微下沉,阿俄娜憤怒地看著他,“少裝蒜,把機械靈魂交出來!否則無論你們復活多少次,但我一定會追殺你們到天涯海角!”
方鸻心中一震。
他想了很多方面面前這位少女邀請他們來這里的目的是什么,但肯定不是為了打開那口箱子,那對于對方來說應該是一個意外的驚喜。
她究竟是在那座遺跡之中透過奧塔看到了他們身上哪一方面的特質,才布下陷阱令他們來這個地方,方鸻相信若不是他們主動提出試一試解開那三個機關,對方應該早對他們動手了。
他一開始想的是零式魔導爐,阿俄娜看中的應當是他身上的零式水晶,這個邏輯很通暢,也是他唯一認為自己與這個地方有所淵源之處。
但就在進門之前,他主動問起了關于那座圣堂的問題,對方似乎對于安吉那圣像之后的秘密一無所知,這也打消了他原本的想法。
可沒想到,阿俄娜一開口就令他大吃一驚。
他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對方發現了自己身上龍魂小姐的真相。
第二個想法是銀之塔竟然也參與在這個事件之中。
但時間上已經不允許他有第三個想法,因為阿俄娜身邊那臺巨大的機械已經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仿佛從歷史的塵封之下被喚醒。
它的外殼緩緩打開,然后從底座上升了起來,像是變形一樣將阿俄娜頭頂上的投影儀合并了進去,然后內部的機構運轉著,一點點將兩者嵌合在一起。
阿俄娜的影像有些不穩定,聲音也斷斷續續:“你們不是問我的本體在什么地方么,現在……你看到了……”
她抬起手來。
那臺八面體方錐形的魔導器忽然之間轉動了一下方向,上面嵌入的水晶微微一亮,竟閃現出一團刺眼的紅光。然后在少女指引下,連接在它周圍的金屬腕足紛紛活了過來。
如同一只巨大的章魚一樣,揮舞著爪子向著方鸻逼近過來。
狗頭人佩佩早就嚇呆了,縮在房間一角,瑟瑟發抖地看著兩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但方鸻像是心中另一個問題得到解答一樣,看向阿俄娜,面上卻并沒有多少懼色。他輕輕一握拳,忽然之間,一道黑影從屋頂之上撲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正八面體之上。
那東西竟像是一個小一號的機械章魚,它同樣尖銳的腕足直插入那方錐體的接縫之中,爆出一團火花。少女尖叫一聲,下意識用手遮住臉面。
那巨大的機械也在一剎那之間失去控制,揮舞的腕足的向下一垂,至少一半的管子重重落在地上,揚起一片塵埃。
方鸻控制的正是鎖喉怪,那天花板上的星空絢爛,但也正方便他藏東西——他之所以主動推開門,先一步走進屋子里,就是為了這一步后手。
當然若阿俄娜沒什么異常還好,而如現在這樣,他的后手則剛好派上用場。
對方果然沒有什么指揮靈活構裝的經驗。但方鸻早已是身經百戰,抓住這個機會大喊一聲:“塔塔小姐,截斷她和那東西的聯系,最好是把控制權搶過來——”
一道銀色的閃光,塔塔小姐在兩人之間浮現。
老實說,方鸻并沒指望自己的龍魂小姐一定可以將這臺七百年前的老古董的控制權搶過來,那個難度太大,構裝工匠不可能不對自己的靈活構裝作基礎防范。
但要截斷一剎那對方的控制,應當還是作得到的。
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
就在塔塔出現的一剎那,阿俄娜臉上忽然露出極為震撼的目光來,像是被一道閃電擊中一樣,呆滯地看著這個方向,連還手都忘了。
“擬態龍魂!?”少女明明只是一個虛影,卻渾身顫抖起來,“怎么可能,誰辦到的,怎么辦到的!?”
她一時失神。
那臺巨大的機械竟然向旁邊一斜,轟然墜地。
把方鸻一時都看傻了。
請:m.ddyue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