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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第一星 II

  賽爾看到方鸻臉上的神色,開口道:“你要是對這東西感興趣,大可以研究它一下,在我看來,這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物件而已。我研究了它很長時間,但并未得出任何有用的結論,除了每當這段時間線重置之時,它會回到我身邊之外。”

  “你仍然記得這一點,賽爾先生?”方鸻忍不住問道。他看到這位大探險家點了點頭,這讓他產生了一種奇妙的錯覺,仿佛故事之中的人物正開口與故事之外的觀眾交談。

  只因故事中的人物本應不清楚自己的處境——但賽爾·吉奧斯卻份外不同,他仍能記得關于這只星軌儀相關的一切。

  或許正是因為這一點,讓他勘破了自身的困境,但這說來有些不好解釋,正如故事之中的人物意識不到自身的存在只是一道幻影,用羽毛筆沾上墨水寫在羊皮紙上寥寥幾行文字,自身的命運不過是某個閉環時間線上的囚徒。

  方鸻忍不住有些好奇地看向這位大探險家,當他勘破了這個‘故事’本身時,他會如何看待自身呢?但賽爾·吉奧斯顯得嚴肅,似乎并不太在意這段必然會在某個節點上循環的命運,他只將手邊的星軌儀放在巖石上,然后起身向洞口走去,仿佛那是一件毫不起眼之物。

  當前者與方鸻錯身而過時,方鸻也不由向其看去,但他又馬上反應了過來,回頭看向那星軌儀,猶豫了一下才走過去將它拿了起來。

  正如賽爾所言,那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袖珍星軌儀,與方鸻在艾爾帕欣、吉達港的各處工匠商店中見過的并沒什么不同。它比現在安裝在七海風暴號上那臺座式星軌儀要小上許多,也沒那么精準,但的的確確是一只星軌儀,該有的功能一個不缺。

  方鸻翻來覆去看了好一陣子,但也沒看破什么端倪,星軌儀的結構實則簡單,驅動它的是類似于磁感應原理,只是其核心不是磁針,而是一枚以太水晶。普通人可以將其理解為一只用以感應以太場的羅盤或者是指南針。

  它的第二與第四經軌落在以太的切割線上,隨以太的漲落而周期變化,受過專業訓練的人的確可以從星軌轉動的輪數上讀出時間的周期。

  但除此之外,這只星軌儀上就再看不出什么了,嵌入核心中的感應水晶、用以驅動銅軌的細小棘輪、發條、擒縱裝置,方鸻將它托在魔導手套中,注入魔力稍一探查,星軌儀之中的結構就一覽無遺,并無什么秘密。

  但他可不相信一只可以穿過時間循環的星軌儀會是一件普普通通的事物,得不出結論方鸻也只好暫時收起這東西,快步追上正走向洞外的賽爾·吉奧斯——這位大探險家既然能看穿這片時間的迷霧,卻仍浪費時間和他說這些——他應一早就看出他們是外來者了,那讓他們參與進這段歷史又是為什么呢?

  賽爾·吉奧斯站在洞外,一言不發地看著半空中那龐然大物,方鸻來到他身邊,也不由抬起頭。從這個角度看,那片巨影就像是一頭鯨魚的腹部,讓方鸻想起了第二世界的成年浮島鯨,但比那要大上許多許多。

  它將如山般的腹部遮擋住整個天空,投下的影子遮擋住每一寸土地,如同平等籠罩在每一個人的命運之上。

  方鸻竟一時感到有些壓抑,他側頭看去,才看到一旁的賽爾·吉奧斯開口:“你一定有很多想問的,對吧?”

  方鸻點了點頭,馬上道:“是的,我想問的是,您從什么時候知道我們是‘外面’來的人的。不出意外的話,你應當早知道我們的身份了吧,賽爾先生?”

  賽爾點了點頭。“的確,在那個時間線上,島上只有議院的人。每一張生面孔對我來說都一目了然,包括你和與你們在一起的那位海盜小姐。”

  “在那個時間線上?”方鸻問道:“難道說在別的時間線上,會有所不同么?”

  賽爾并不答話,只指了指下方。方鸻一怔,向那個方向看去,才發現礁石叢生的峭壁之下竟然還有一段海灘。那里的岸邊桅桿林立,竟停泊著幾只巨大的風船,大船上放下許多小艇,一群人正在登陸、從大船上往岸邊卸東西——

  在海灘的一頭,一個不小的營地已經初步成形,水手立起柵欄,一群穿著金紅兩色戰袍的騎士正從營地之中進進出出。

  那片海灘在距離洞口頗遠的地方,又和沃—薩拉斯提爾的陰影正在相反的方向,因此賽爾沒指向那邊,方鸻竟沒發現自己居然看漏了這一幕。

  不過這也是因為方才賽爾·吉奧斯突然出現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有關,否則他只要放出發條妖精,這片海崖下的情況自然一覽無余。

  不過此刻方鸻皺著眉頭打量著那些騎士,發現自己竟然認得出那些人的身份——那不是古訓騎士團么?

  但海灘上的古訓騎士與他熟知的岡薩雷斯手下的騎士們,和他身邊的梅伊小姐都有所不同——自從兩百年前古訓騎士團與秘羅殿分開之后,古訓騎士就不再作此裝束,而是換上了樸素得多的古銅色戰袍。

  他之所以知道這金紅雙色戰袍,還是因為岡薩雷斯留下來的那個主教,一股腦地給他傳授了關于騎士團的許多歷史與傳統——畢竟他自己雖然還沒完全接受這一新身份,但古訓騎士團已經是認真將他看作騎士團下一任繼承人看待。

  事實上岡薩雷斯離開之前告訴他,秘羅殿也會派出一位身份尊貴的人物來考察他,不過此事在眾星之柱圣地內部還有爭議,因此那位大人物還未得以成行。

  但在他離開銀風港之前,那位大團長還差人來信告訴他,讓他提前為此作好準備。

  這一檔子事讓方鸻有些焦頭爛額,好在不久之后便告別銀風港前往海灣地區,才讓他暫時放下這些瑣事。

  但他卻沒想到,這些陰差陽錯的知識會在這個時候派上用場,而那些和古訓騎士們在一起的祭司他似乎也認識——

  對方的裝束有些像近些日子來七海旅團只聞其名,卻不見其人的樞焰誓庭。

  他又看向那些停泊在岸邊的大船,船上的裝飾形制、懸掛的旗幟、還有船帆上的紋章的確都屬于誓庭,不過方鸻還是從中看出了一些端倪。

  他起先以為是樞焰誓庭還是早了自己等人一步,提前找到了沃—薩拉斯提爾。但仔細一想,又發現不對之處,這里仍是處于過去的時間之中。

  方鸻想通這一點,才意識到下面那些風船的式樣有些老舊,仔細觀察,似乎并不是這個時代的產物。

  事實上由于帝國帶來的魔導技術革命,艾塔黎亞的造船業在幾個世紀以來至少更新了兩到三代技術,而海岸上的這些老舊的風船,一眼看去像是幾個世紀之前的老古董,現在沒人會將它們從博物館之中復現出來使用。

  所以他看到的這些人,其實并不是現在的樞焰誓庭?而同樣是幾個世紀之前,被困在這段時間線之中的幻影?

  但等等!方鸻忽然看向一旁的賽爾·吉奧斯,歷史上可從沒記錄過這位大探險家與誓庭打過交道,若樞焰誓庭甚至是古訓騎士團此刻在這里,但關于沃—薩拉斯提爾的記載,為何沒有一點他們的影子?

  “這正是我們讓你抵達此處的原因。”賽爾·吉奧斯仿佛知他所想,回答道。

  “你們?”

  “確切來說,是我,因為他們只是這片幻影之中的人物,并不知曉你們的存在。”

  “等等,賽爾先生,我有些聽不明白。什么是你讓我來這里的原因,此外,你與他們的關系是?”

  “談不上是盟友,但至少目標一致,”賽爾回過頭來,一道灰褐色的目光落在方鸻身上,顯得平靜而坦然,“在你們的歷史當中,是如何記錄關于我們的故事的?”

  方鸻一時間竟啞然。

  因為這種感受太奇怪了,他會向一個過去的幻影,講述一段還未發生在其身上,但已成定局未來。

  如果換作是他自己,他簡直不知道該如何自處,可身邊這位大探險家卻顯得相當平靜,賽爾甚至主動打斷了他的話:“其實我早已知曉,銅鐘議院對我的判決,我的命運,甚至是議院本身都在漫長的時光中煙消云散。”

  “海灣的子民在舊有的廢墟上建立起新的時代,在議院的舊址上豎立起一座新的廣場,我們的時代結束了,但新的時代還在繼續。”

  他看著方鸻,“這不奇怪不是么,我說過,你們并不是第一批到訪的客人,我從他們口中得知了這一切。不過和那些人相比,你的確是第一個主動被我邀請至此處的人。”

  方鸻不由微微張了張口:“為什么?”

  “因為從你們口中,我可以得知勒伯斯腥臭的腐血仍在大地之上蔓延,”賽爾開口道,“海灣的子民可以砸碎一個舊時代,但卻砸不碎他們身上永世的枷鎖。而這一切,都源于三百年前的這場失敗——”

  他輕輕搖了搖頭。“議院的判決或許并非毫無憑據——因為的確需要一個人來為此負責,只不過無人知曉,那一天暮鐘究竟又為誰而鳴?或許是為我們每一個人,又或許是為議院本身。”

  “……銅鐘的倒塌或許是咎由自取,蔓延的苦難也無從挽救腐朽叢生的議院,從伊萊恩……從我從千柱港出發的那一刻起,我們其實對此就有所預料……只可惜,只可惜歷史坍入塵埃之下,未來已無從知曉了。”

  賽爾嘆息一聲,那一刻方鸻幾乎以為對方不是一位龍騎士,而只是一個垂暮的老人。在這段時間線中,他或許還正值壯年,在未來的歷史上他還有許多次再深入這片海域,但那都只是幻影之外所發生的故事。

  在這里,他已經習慣了漫漫的等待,在等待之中從外來者口中一一得知了關于自己未來的命運。方鸻從賽爾口中聽到了一個陌生的名字,只是那個名字轉瞬即逝,而相比起來,他更在意這位大探險家口中提到的‘勒伯斯的腐血’。

  事實上他冥冥之中已有所感應,他們此行雖然是源自于凱瑟琳的追尋,但進入斷層海卻始行于海灣之子的委托,那個委托就有關于古老之血的詛咒,有關于不老之泉。

  艾琉西絲——那位公爵小姐告訴他,在海灣蔓延的詛咒其實是來源于守誓人飲下的龍之金血,海灣之民的深重苦難,就來源于他們的祖先曾經為了守護圣劍斬殺惡龍而痛飲龍血。

  而他們在踏上這座島時,就告知過賽爾·吉奧斯,他們是為了尋找不老之泉為解除詛咒而來,如果那個詛咒如果自這位大探險家的時代以來就已經存在,那么他們的確在那時候就相當于已經自報家門了。

  只是問題是,勒伯斯究竟是?

  想到這里,方鸻忽然意識到,那位一直以來聒噪自大的公爵小姐好像自從他們再一次進入這片時空亂流之后就失蹤了。

  想及此他連忙檢查了一下那道契約,發現契約還完整無缺,難道艾琉西絲和他們失散了,還是此刻她正和愛麗莎在一起?

  不過既然契約還在,他倒是放下心來,再一次向賽爾·吉奧斯看去。而這時對方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看到他的神色,不由輕輕點頭:

  “看來你猜到了。”

  “……我猜到了一些,賽爾先生,”方鸻反問道:“所以這一切和海灣地區蔓延的詛咒有關?”他看向半空中那浮著的巨大影子,“但這個詛咒和這段時空,和沃—薩拉斯提爾有什么關系?”

  “還記得我不久之前問過你的一個問題么?”賽爾問。

  方鸻皺起眉頭,這段時間以來賽爾·吉奧斯一直在向他提問,但他還真想不起之前哪個問題與這一切有關。

  “我問你,你為何而出發?”賽爾答道:“你踏上旅途的目的是什么,年輕人?”

  方鸻微微一震。

  賽爾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想你已經猜到了,鹽骨之子的艦隊前往這片陌生的海域,并不是為了尋找什么新航路。”

  “那是議院對外的說法,當然在這個時間線上,我還不清楚未來它會傳成什么樣子。而我們來到這個地方——”

  他的目光看向遠處海岸上樞焰誓庭的營地,與那些巨大的船只,“只是為了一個目的,即是為了它。”

  這位大探險家又收回視線,重新將目光投向半空中那龐然大物,“——為了你們口中的沃—薩拉斯提爾,浮空的要塞,精靈們的古老遺產,抑或是海盜們口口相傳的銀之海的霸主的象征。”

  “這就是我出發的目的。”

  他再回過頭來,灰褐色的眸子看著方鸻,飽含著深意,“在我很小的時候,曾搭上過一次前往考林—伊休里安的船,在那時候我才意識到空海的寬廣。”

  “但我的寬廣,并不是為了尋找這個世界的邊際,而是在那漫漫的空海之上,找到那個傳說中可以終結我們一切苦難的島嶼。”

  “傳說中的勒伯斯斃命于此,斬龍劍的其中一把刺入其心臟,斬下其頭顱,最后裂成碎片,散入那腥臭的血液之中,在島上橫流,也成為海灣之子一切苦難的源頭。”

  “它掌握的力量將整座要塞都拖入時空的亂流之中,至此之后沃—薩拉斯提爾在空海之上不復存在,只成為一個在諸多時間節點之中漂流的影子。”

  “而在其中一個影子之中,我們抵達了此處。”

  方鸻聽賽爾·吉奧斯一字一頓地說完,終于明白了這位大探險家想干什么,也明白了這處時空亂流真正的由來。

  難怪如此,他不由恍然大悟,難怪在那之后他又先后多次深入這片海域之中,并不止一次聲稱再一次見到了沃—薩拉斯提爾。

  他們之前分析出那是時空亂流的影子,但如果賽爾·吉奧斯本來的目的就是找到這片時空亂流呢?

  那么一切都解釋得通了,難怪水手們會聲稱之后他們所見一切的都是幻影,因為那本來就是幻影,如果沃—薩拉斯提爾是在時空之中漂流——那么即便是在同一個地方,他們所見到的景象也會完全不同。

  就好比說他們退出這片時空亂流,同樣在三百年之后的那座島上,也不可能會再一次見到沃—薩拉斯提爾。

  但如果沃—薩拉斯提爾是在時空節點之中漂流,他們在這片影子之中找到這座要塞又有何意義呢?

  這一時間節點在三百年前就已經定格,那么在這片影子之中它只會不斷重復過去的命運,所以那之后無論賽爾·吉奧斯多少次找到它,都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重復命運。

  這注定只是一片幻影,那么這位大探險家留下他們來又有何用呢?在時間線結束的那一刻,一切都會原封不動地回到原點。

  而在這片幻影之中的人與物,都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重復三百年前的一切而已。

  他思索了片刻,再一次看向賽爾·吉奧斯。但這位大探險家卻搖了搖頭,說出的第一句話就讓方鸻悚然而驚:

  “我們只是幻影,但它卻是真實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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