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船林姓者,乳名阿金,世落拓游江湖,多攜炮弩兵器出洋,擄襲一舟得志,后屢為之,以眾水鬼奪帥之法馳名,但其著令不殺人,船貨只取其半,有窮可憐者,全釋之,海上稱“仁盜”,
——《只見編》
兩天后,天色將晚。
“那姓蔡的,自己放棄做盟主,卻連累得我們里外不是人。”
敖興抱著肩膀,古銅色的皮膚仿佛銅鐵澆筑。
林阿金摁著海圖:“還有多遠?”
敖興回答:“自剛才我就瞧見飄在海上的船骸,應該快了。”
“叫兒郎們打起精”
說著,他眼神一瞇。
林姓船隊西面,一抹黑光自海際翱翔而起,紅綠二色相間的旗幟飄舞,金藍色圓盾的風帆之下,軍裝筆挺的葡萄牙人掛起紅旗,一道道黑紅色人影在船上奔走,雙方幾乎同時發現了彼此。
“哼!”
林阿金把海圖一卷。
“降三帆,架炮!左右船只排開,泉郎種下水。”
船舷露出三排幾十個窟窿。包頭巾,赤裸上身的林家漢子把大炮推出一尺。
“撲”
葡人的黑色炮艦上,打出幾枚實心彈,卻在距離林姓艦隊的前頭入水,倒不是葡人連炮彈射程都算不清,這是在警告林姓。
“家主,我們?”
“等。還有,叫后面的船,別冒頭”
林姓的船,最前頭大概七八條六十來米的閘船環成一個月牙,船上的人揚著火把,對著葡人的船只虎視眈眈。
“檢查長,發現不明船只。”
檢查長巴羅斯的服裝一絲不茍,他轉動桌上的巨大地球儀,快步走下樓梯,只瞟了一眼,就笑著對屬下說道:“又是這種古老的中國船。”
自突襲戰打響一來,東印度公司連同葡萄牙的雇傭軍隊,面對的官府主力,便是這樣的中國閘船和廣船。
那些連大些海浪都承受不住的漁船,自然不必說,就是所剩不多,那些所謂“大帆船”,葡人的火炮只要一輪齊射,就要沉個一兩艘,這些老掉牙船只的航行速度又慢,自己的人慢悠悠地填彈,發射,不超過三輪,這些船只基本就完全潰敗。
“應該是海盜船,我們已經打過招呼了,可是,他們似乎沒有退開的打算。”
巴羅斯皺了皺眉頭,出發之前,唐若拉主教也曾叮囑過,如無必要,不要和南洋海盜發生沖突,可眼前,對面的船隊好整以暇地擺開架勢,火把也帶著,分明來者不善。
巴羅斯當機立斷:“開炮!轟沉他們!”
紅綠旗幟飄揚下,十二條黑色三桅船列成一個箭頭,打了一個轉兒,斜著繞向林姓艦隊逼近,森森炮口敲得林家水手直皺眉。
“砰”
葡人的箭頭船隊的十幾條黑船,齊齊歪向一邊,白煙彌漫,咻咻的炮彈砸在林姓船隊的船板上,猛烈的紅色火焰舔過甲板。
火光當中,滿臉冷酷的葡人指揮官剛要下令再次開炮,瞧見煙霧散盡后,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的林姓艦隊,硬生生把沖鋒開炮的命令吞進了肚子。
一輪火炮之后,面前這些船尖又細長,甲板脊弧很矮的中國老船的表面,只有一些淺淺的傷痕。
巴羅斯敏銳地發現,這些在樣式上和官府船只沒有區別,也稱不上嶄新的中式閘船,吃水非常得深……
“檢查長大人?”
“沖過去,離近些再打!”
長久以來,葡人在南洋的勢如破竹,讓巴羅斯具有極大的自信。
五個呼吸的事件,敖興眼前一亮:“家主,紅毛進入我們火炮的射程了。”
“等”
林阿金還是這句話。他老于海戰,對紅毛的船只,不說了如指掌,可也有著極深的了解。
實打實地說,自己手下的林家老船,盡管代表著南洋數百年最高的的制造船藝,可和紅毛比,還是差了不少。
火炮射程近,能承載的大炮數量少,速度慢。唯一的優勢,是比紅毛的船堅固一些,且耐用。
追擊的話,自己一方容易陷入被動。
可葡萄牙人摸不清自己的火力,又帶著對官府船只的一貫輕蔑,必然冒進。
誰也想不到,整片南洋,擁有最多火炮的勢力,不是官府,而是各家海盜!
只有等葡萄牙人的船足夠近,自己才能打出豐厚的戰果。
“砰”“砰”“砰”
船只越發近了,最近一枚炮彈距離林阿金只有十五丈!
林阿金毫不動容,嘴里默念。
“咻”
林阿金一抬頭,褐色火藥彈以一個弧度對著自己鼻尖落下。
“真背啊”
他喃喃地說。
敖興怒目圓睜,一個箭步躍向空中,兩只胳膊環抱,迎向炮彈。
火花似玫瑰綻放。
幾乎在同時,林阿金對著旗手大吼:“揚旗!開炮!叫后面弟兄露招子I(一齊上)!”
月牙形狀的林姓船隊之后,兩道黑流一左一右冒了出來?
砰砰砰 林姓艦隊還擊,層層火炮孔綻放火舌。
數十發黑火藥炮彈轟在葡人的帆船船體上,船頭,船舷上頃刻揚起了大片褐色的塵煙,那是木屑,水浪,鐵釘,乃至屑狀的血肉!
巴羅斯又驚又怒:“這些海盜手里有火藥彈?!”
他還沒來得及下令,只見兩道黑流自對面艦隊后面一字排開,閘船讓開,兩艘龐然巨物自船隊中間沖撞而來,船頭足有二十來米高,長百余米,三層木樓。
林姓福船。
夕陽染紅晚霞,海浪跌宕涌動,炮火連連,各色帆船齊刷刷地沖向葡人黑桅艦隊,船頭上,海盜們或舞刀槍,或舉火銃,或攀帆繩,海水倒影火焰,有林家泉郎種破水而出!嘴咬鋼刀,身背魚叉,三兩縱越,跳上了葡萄牙人的艦隊!
在比斗中敗于禁婆手中的白茹玉中氣十足:“那掛金葉子邊兒圍的船上是他們龍頭!先奪這艘船!”
敖興從空中摔下,黑辮子散開,披頭散發,他口吐出一顆帶血牙齒,眼露猙獰之意,身下船只火焰煙霧時隱時現。
林阿金沉聲道:“沒事吧?”
“四不了!”
敖興說話漏風。
林阿金轉頭,順著海風方向大喊:“林姓的弟兄們,諸位頭領!大家伙揚名立萬的機會到了,莫放走了這些賊心不死的紅毛!”
海上轟然響成一片!
夫粵海以多盜聞,天保仔其巨魁也,挾數萬之眾,以橫行于洪波巨浪之間,轟炮如雷,煙蔽天日,向為粵督者皆為其憂三十余年,莫敢奈何。
——《靖海氛記》
平夷侯蔡牽,字順官,其族顯赫,祖上為南洋巨賈。牽有膽略,禮賢下士,樂施與,尤喜振貧困,恤人于厄。與番舶賈人交,多得厚資。
——《佛山忠義鄉志》卷二十一《書院膏火碑記》
這里距離廣州灣只有五十里。
“嗒”“嗒!”
鼻尖貼著濕膩的甲板,嘴巴里的咸腥味道久久沒有散去。天色陰沉,暴風雨即將席卷而來。
男人睜開眼睛,直起上半身,回首四顧,是汪洋不見邊際的海水。驟然一聲炮響,他下意識蜷縮起身子,等待風浪小些,他抬頭去看,目力范圍以內,船舷以東,是一艘銀灰色的船艇,上面飄揚著紅白二色的圣喬治十字旗。
男人胡茬唏噓,嘴唇干裂,眼袋極重,眼睛里全是血絲,看得出很久沒睡過一個安穩覺了,船只突然遇襲,他有心下令還擊,可填砂炮彈根本夠不著人家,自己這幾條閘船,卻扛不住兩三炮。
林棟眺望一眼,至少有超過五十條銀漆瓦斯科戰艦朝自己沖來。
“轉舵”
他咬著牙道。
此人是廣東右翼鎮林棟,是個四十多歲的絡腮胡子。紅毛之禍,事發太過突然,南洋海防驟然之間飄零破碎。廣州灣最先淪陷,布防總兵陶果先戰死,官府兵卒潰敗逃散,林棟及其部署,帶著三兩余部流亡海上。
這些人已經在海上漂流了幾天,若是棄船上岸,換了便服扎頭進山野窮鄉,紅毛子也找不到,可作為長官,林棟卻堅決不允。
紅毛兩萬不足,各地方營盤則有兵將七萬余,可短短幾天,香山,東莞,新會,番禺,順德等縣的守軍,卻前后被擊潰,如今的珠江口上,擠滿了紅毛的大船堅炮。
上官不知所蹤,孤魂野鬼似的在船上游蕩幾天,粒米未粘牙,非但沒有等到轉機,反而再次遭遇了紅毛的戰艦部隊。
林棟晃了晃腦袋,那紅毛子的漆船卻逼近了。
林棟頭上的黑色暖帽被子彈射飛到甲板上。
他仰臉,船上藍眼珠洋鬼子端著擊發火銃瞄準自己。
林棟抹了一把臉,彎腰撿起黑色暖帽戴在頭上,一提腰刀,子彈鐺地一聲打在刀身上。
尖銳的金鐵聲音經久不絕 鋼刀入水。可尖銳的聲音還在。
是哨子聲。
滾沸的喊殺聲音潮水般涌來。
海上掀起層層白色細浪,起風了。
五婆仔之殼·怒風!(制造一場持續十五分鐘的海風,方向自由控制。)
橘紅色花瓣在銀色戰艦的風帆上綻放,海波搖晃,一股股木屑在紅毛子的船上紛飛。灰塵氣浪噴涌,炮車翻倒,連帶著林棟這幾艘閘船,一起被炮火籠罩!
“開炮,開炮。”
指揮官叫嚷著:“起浪了,解帆繩,轉舵!”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 東印度公司重金引購的黃火藥炮彈以強大威力著稱,而面對這不知道從何而來的襲擊,竟然完全無法在火力上占得優勢。
怒濤飛卷,掛在浪尖上的大紅帆閘船火焰張揚,一艘艘船只在紅毛子的強大火力下沉沒,瓦斯科戰艦雖然搖搖欲墜,卻沒有一艘倒下。
描有綠色眉毛的鳥船左右包抄過來,尖銳船尖觸在瓦斯科戰艦的底部,而大批的廣船和閘船經過炮火洗禮,也沖到近前。
眼看兩邊的船近了,東印度公司的雇傭軍們推開火炮,抄起火銃,頂在了前頭。
甲胄破爛,刀子鋒利,衣著各不相同,卻個個頭包紅色頭巾的紅旗海盜紅了眼似的,沖上了敵船。
一桿黑色長槍騰出如龍,槍鋒劃過,五六道血箭飆升,趙小乙擰腰撐槍揮舞雙臂,槍桿掃倒一排雇傭士兵,數名高里鬼帶路,襲殺先頭部隊,如同一把尖刀,插入敵人柔軟的小腹!
“退!退!退!”
指揮官眼見海盜兇猛,當機立斷,叫所有士兵分隊伍躲進艙室,依托狹窄地形,等待援兵。
一只黑色布鞋踏上甲板,高瘦身影突出如同青色豎峰,李閻左右環顧,一名眼力很毒的雇傭士兵朝他射擊,被他輕輕仰頭躲過,那人滾地躲進通道,李閻瞧也不瞧,腳尖挑起一桿鋼刀,反手飛擲出去,只聽得撲哧一聲,黑色血點灑了一地。
眼見這艘船的甲板已經被占領,李閻眼角瞄見海上漂著一顆黑色官帽,招手叫來一人,指著海面:“水底下有官兵,先救上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