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市上油膩的香氣彌漫,纏繞著串燈的各色招牌底下,紅色的電摩的艱難地在人群中穿行。
人聲鼎沸。
盛著紅湯米線的包裝盒被塑料袋裹起來,女服務員順手插進去兩雙一次性筷子,利索地打了個結。
“好了。”
“謝謝。”
西裝男接過打包好的米線和找的零錢,點了點頭轉身走出店門。
路旁停著一輛灰色桑塔納,西裝男拎著米線走上前打開車門,煙味和低沉的鼓點一股腦砸了過來。
車載音響里傳來些許鼻音的男聲:“我看見一個老b的車里,坐著兩個妞。還看見他們叼著雪茄可都不抽。”
西裝男一聽就皺眉頭:“關了關了。”
他催促一聲,把兩盒米線放到車窗前頭,找了個舒服些的姿勢做好。
駕駛席上,是個長著兩條濃重掃帚眉的圓寸頭,他撇了撇嘴,把嘴里的煙頭吐掉,關上音響,一擰鑰匙發動引擎。
“待會你上去?還是我上去?”
一臉混混相的圓寸頭瞥了西裝男一眼,問道。
“你先問的,你上去唄。”
西裝男打馬虎眼。
圓寸頭也不推辭:“行,我上去。到時候我要是看見什么不該看的,一個報告打上去,鬧出亂子咱倆可得一起兜。”
“嘶……”
西裝男糾結了好一會兒,身子往后倒去,半天才嘬著牙花子:“我是真不想跟這姓胡的打交道,他這人說話太怯。聽得我牙磣。”
圓寸頭聳了聳肩,沒回話。
桑塔納轉了兩條街,西裝男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對了,給你看個好玩的。”
他拿出手機,點開一個只有十幾秒的視頻。
勁風擺動草浪,忽然整個鏡頭劇烈搖晃起來,貌似是地震,緊跟其后火花和氣浪翻卷,數道黑影在鏡頭前交錯,血光乍現,屏幕被一道金色劍影填滿,好一會兒,鏡頭翻過爆炸后的巨大土坑,一道又一道的氣浪和泥土揚到天空中,鏡頭最后捕捉到的,是個以寡敵眾,身上環繞黑色浪花的模糊背影。
圓寸頭瞥了一眼,隨后又瞥了好幾眼,直到視頻結束。
“后面的呢?”
“沒有,你還想要多少?”西裝男笑嘻嘻地:“你覺得這人怎么樣?”
“打不過。”
西裝男皺眉道:“連你也打不過他?”
“我的意思是……”車子一個急剎,帶起來的風掀起路邊衣著裸露的少女裙子。惹來幾聲嬌滴滴的罵聲。
圓寸頭輕佻地吹了聲口哨,把車停到一家金碧輝煌的夜場前頭,才轉頭沖西裝男說出下半句:“咱倆一起上,也打不過他。”
西裝男默然一會兒,才打開車門:“得。那米線記得給我留一盒。”
“那你得趕緊,我餓急眼了可顧不上你。”
“日。”
西裝男笑罵了一句,往夜場走去,幾個生得人高馬大,一看就是看場子的大漢走過來,問了他兩句,急忙點頭哈腰地把他迎了進去。
胡德發白手起家,早年開過煤礦,后來轉型做房地產,算得上事業有成的企業大亨。一段時間里很出風頭,被一些三流媒體蜂擁報道,關乎他的奢靡生活和豪宅新聞也熱極一時。不過這些年,倒是收斂很多。
當地許多傳聞,也多是關于這位胡德發胡老板捕風捉影的地攤故事。他也因此多了很多綽號,俗氣些的,比如胡半城。因為能喝酒,善交際,又叫胡六斤。其中有個諢號很奇特,誰也不知道出處。
虎蛟。
賴德發看上去四十多歲,生得又黑又壯,顴骨高突,重眼袋,下垂的三角眼,即便是一身高檔西裝和名表,也掩蓋不住他身上一股兇橫的味道。
一桌子桌的清湯燕窩,鮑魚,干魚翅,精致奢華,但多半都已經涼了。
“人還沒到么?”
賴德發滿頭是汗,有點沉不住氣。
他話音剛落,門就被推開了,西裝男滿面春風:“胡老哥,不好意思啊,實在脫不開身,這幾天太忙,我都兩天沒合眼了。”
賴德發見到人,心里松了口氣,一拍大腿:“小呂,大恩不言謝,你肯來,就算沒打哥哥我這張老臉,什么話別說了,咱倆走一個。”
西裝男姓呂,叫呂健,小公務員。在閻浮當中,算是人主這一支的人。
沒等他舉杯,呂健就把他手里的酒杯一眼:“我們嬌老大不開口,誰也不敢來。我來,那就有余地,您且寬心。酒我可不敢喝,不然我不好交待。”
他嘴里的嬌老大是嬌蟲,六司代行。趙劍中的左膀右臂。
賴德發沉吟一會兒,又大笑起來:“好,好,好,吃菜,咱吃菜。”
邊上有穿著俗艷包臀套裙,笑的煙視媚行的女人為兩人夾菜,那呼之欲出的胸脯就快貼到呂建身上,呂建眼皮抖了抖,有些沉悶地沖賴德發笑笑:“這個也……呵呵。”
“好,哥哥明白,我弟弟他不吃這套,我懂。”叫退了四下,屋里只有胡德發和小呂兩個人,胡德發才擠眉弄眼地沖小呂說道:“誒,小呂,不是哥哥說你,裝什么基層啊,誰不知道你是趙老爺子的侄孫?”
他壓低聲音:“哥哥給你準備了一份小禮物,我先賣個關子。待會兒你就知道。”
“胡老哥,咱們說正事。”
呂健皮笑肉不笑。
“哦,好,說正事,說正事。”
胡德發咽了口唾沫:“我可以向嬌老大解釋,再說,這姓李的可是犯眾怒啊。”
“胡老哥,這姓李的犯不犯眾怒放一邊,槍打出頭鳥啊。”
胡德發氣急:“那出頭鳥明明是姒……”
呂健沒聽見似的,胡德發自己抽了自己一個嘴巴:“當哥哥沒說。”
“您放心,怎么說,胡老哥也是閻昭會上的人,還能要您的命啊?”
呂健笑呵呵的。
胡德發卻聽得有些不大對勁,他瞇了瞇眼:“嬌老大是什么意思?”
“嬌老大的意思,得看您,您是想傷筋動骨,還是想安然無恙啊?”
胡德發沉著嗓子問:“傷筋動骨怎么說,安然無恙怎么講?”
“傷筋動骨,這虎蛟代行你就別當了,把位子空出來,交給老爺子安排。”
胡德發倒抽一口涼氣,臉上一片森然:“你這是要我的命啊。”
呂健趕緊擺手:“胡老哥,我哪有這么大本事。那后邊你還聽不聽?你不聽我就回去報信了。”
“別別別,你看你。有話咱往開了說,你著什么急。”
“安然無恙,你就當這事沒有,您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您又沒動手。”
胡德發一皺眉頭:“那嬌老大那邊?”
“嬌老大說了,只要你在閻昭會上矢口否認,這事絕對牽扯不到你的頭上。不過你那幾個兄弟,我估計你這輩子是見不著了。”
虎蛟聽了直氣短,久久沉默。若是性情寡淡些,刻薄些,自然是第二條路便宜得多,可天底下的事哪有那么簡單?
胡德發在閻浮廝混十年有余,他太明白,這是個什么樣的選擇,摘了虎蛟代行,他未必不能東山再起,可真扔了這些個弟兄,他再無出頭之日。
“胡老哥,雖說公事公辦,可你照顧我這么久。我要是跟你扮海瑞,那是我沒情義。”呂健坐在椅子上,跟抖虱子似的,嘴里念念有詞:“咱這個圈子,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您也是一條路摸黑走過來的,什么能扔,什么扔不得,你應該清楚。主動點,沒壞處。”
胡德發肅然地瞇了瞇眼,臉上猙獰畢露:“我要是不主動,他嬌老大還真要拿我開殺戒?”
呂健脖子一陣發緊,身上汗毛乍起,胸口更是有濃重的腥氣上涌。
可他依然渾然不懼地對視胡德發,說話話落地有聲:“我們要是不能拿姒文姬開殺戒,還真就得拿你開殺戒,胡老哥,你撞上老爺子的槍口了!”
咔嚓!
酒杯應聲而裂。
好半天,胡德發頹然地閉上眼:“虎蛟的位置,我交。”
“得嘞。”
呂健輕巧站起來,剛走到門口,門自己開了,呂健眼前,是個怯生生的小姑娘,穿著校服,胸口往里是玫瑰色的緊身皮衣。她見到呂健,有些怯懦地后退兩步。
呂健笑呵呵地轉身,沖胡德發道:“小禮物?”
胡德發勉強笑笑。
“都這年頭了,還有逼良為娼這一說?”
胡德發直咬牙:“我哪敢呢?”
呂健放聲大笑,他拍了拍這小姑娘的腦袋:“好好學習。”
說罷,轉身離開。
桑塔納依舊趴在路邊,車載音響還放著那首龍膽紫的《窮孩子》,掃帚眉的圓寸翹著二郎腿閉目養神。
“當丑陋的嘴臉藏在金錢背后,看夠了太多無奈所以才嫉惡如仇。”
“骯臟的車站臺,玩壞的運動器材。”
“貧窮的孩子路過一直在這待著,沒車沒房只有兩個肩膀上扛著一個腦袋……”
一只手啪嗒一聲關掉音響,呂健囫圇坐了進來,圓寸頭睜眼:“沒出什么事吧。”
“能有什么事?”
呂健一扯空空如也的塑料袋:“兔崽子你真一盒沒給我留啊?”
桑塔納長揚而去,夜市下霓虹燈流彩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