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回來了,先生。”
甄連攏了攏自己發絲,邁著小碎步跟在李閻后面。
“我回來換身禮服,一會兒就進城,今天《巨人湖》第三場。”
李閻回答。
“先生,今晚可能不太方便。”
李閻看了甄連一眼:“怎么說?”
“今天的報紙,那些腦滿腸肥的議員們通過了《柏林蓋姆條約》的修訂條例,您的通行證已經作廢了,而且今天工人黨組織好幾起針對華埠的縱火和強拆,黃皮膚的人走在大街上都會受到襲擊。您晚上出去,可能會引起騷亂。”
“通行證作廢了?”李閻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梁輝人呢?”
“本來在的,但是下午匆匆忙忙就走了,蒸汽警備突然掃蕩了合盛手下所有的煙館和娼館,移民局抓了合盛很多人,說他們是非法移民,要把他們遣返回國。”說到這兒,甄連的臉色也抽動起來:“他們簡直瘋了。”
李閻從桌上拿起朗姆酒,給自己倒了一杯,又倒了一杯給甄連。
甄連受寵若驚地接到手里。
“圣·弗朗西斯科的原住民不喜歡你們。這也沒辦法,你們本來就不屬于這兒。”
李閻心不在焉地接話,心里暗自納悶查小刀哪去了,教堂里到處都看不見他的人影。
沒想到甄連突然接了一句:“這是個移民城市,從來就沒人天生屬于這兒。為什么要單單區別對待我們?”
李閻輕飄飄地瞥了甄連一眼,可惜甄連正低著頭,沒有注意到李閻的眼神,否則向來擅長察言觀色的她,一定會立刻閉嘴。
可惜她并沒有,她只是哆嗦著嘴唇,臉色鐵青地自言自語:“這座城市生存著數以萬計的中國人,這些人曾被許諾會過上更好的生活,但最后,他們大多餓死,病死在船上,或者累死,凍死,被人打死在鐵路上……我們應該在這兒立足。這是我們該得的。”
李閻盯著甄連的臉看了一會兒,手里的高腳酒杯和甄連的酒杯輕輕碰在一起:“你說的對。”
說罷,李閻把手里的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往外走。
“我出去走走。”
甄連抬起頭,看的出來,她還是不太愿意讓李閻出門,但沒敢說出口。
走到門口的李閻卻主動回頭說道:“看的出來,法案的事弄得你跟梁輝都焦頭爛額。今天的演出我不看了,散散心,不會給你們惹麻煩。但無論如何,兩天之內,你叫梁輝再給我弄一張有效力的通行證來,這個,是我該得的。”
“警長先生,你無緣無故地抓捕了我一百多名同鄉,甚至沒有審判,就殺死了其中四人。這難道就是圣·弗朗西斯科的憲政精神么?”
梁輝的西裝禮服一絲不茍,他杵著文明杖,后背佝僂地坐在椅子上,環顧四周。對面是幾名黑色制服的警備長官。如果不是梁輝花了大價錢請律師,并且托關系請動了大清領事館的大使張孟恒向圣·弗朗西斯科的市政廳施壓,他是決計見不到這幾名警長的。
絡腮胡子臉上依舊沒有什么表情:“你的同鄉是暴徒!是殺人犯!他們試圖襲擊警備隊,我們的人是自衛。”
一個生著絡腮胡子的警長平靜地說道。
梁輝放聲大笑,他攤手雙手,面向兩邊的人。
“我,我的人,襲擊蒸汽警備?就憑那幾把小刀,幾只板斧?去襲擊全副蒸汽武裝,配備大威力槍械的城市警備,你是在講笑話么?警長?”
大廳里鴉雀無聲,只有梁輝在笑。
梁輝突然又不笑了:“可今天中午,一群真正的暴徒沖進雇傭華工的工廠,他們縱火,搶劫,打傷,打死我的同鄉,行兇的暴徒把我們的辮子吊在電燈桿上,用刀殺死他們,而五個小時以后,你的警備隊才姍姍來遲,他們做了什么呢?擦血跡,拖走尸體和傷員,然后做筆錄。到現在為止,沒有一個犯人被捉拿歸案。你們的監獄里,擠滿了非法入境的中國人。我們遵從圣·弗朗西斯科的法律,老老實實地待在你們圈定的華埠里,從不向外走動。我們以為,至少你們能保衛我們的生命安全,但事實是,就在我站在警察局門外,等待諸位警長的同時,華埠被人惡意縱火,近千人無家可歸,死傷超過百人。為什么在這些事上,我從來沒有看到圣·弗朗西斯,作為一個以自由平等為最高憲法的城市該有的面貌呢?”
幾名警長的眼神彼此交互,突然有個白人警長用濃郁的南方口音沖旁邊的人嘀咕了一句什么,頓時引起了一陣淺淺的哄笑。
梁輝懂英文,但剛才的話的確沒聽清楚:“你剛才說什么?”
絡腮胡子收斂笑意:“他剛才說,如果你對這座城市有什么不滿,可以在我們的議會上投票嘛,如果你手里有選票的話。”
他的重復再次引起了一陣低聲的竊笑。
梁輝攥著文明杖,臉色陰沉地能滴下水來。
絡腮胡子拿大拇指敲了敲桌子,口氣嚴厲地指向梁輝:“中國老頭,我警告你,無論你怎么打扮,你一樣是個販賣煙土的痞子惡棍。你以為你會永遠逍遙法外?如果我是你,現在就把那套歪理收起來,拍拍屁股走人。”
梁輝沉默了好久,半天,他才站起身,戴上帽子,悶聲道:“我會讓我的雇傭律師和你們談的。”
“希望你的律師能上法庭。”
絡腮胡子啐了一口。
“我要見圣·伊夫先生,你們讓開。”
常煜脖子上青筋暴起,他揮舞著報紙雙目赤紅,斷斷續續地喘著粗氣。
“讓他進來。”
圣·伊夫打了響指。
常煜氣勢洶洶地走近圣·伊夫的辦公室,壓抑著心中的怒氣,勉強說道:“閣下,這,這太荒謬了!這項法案完全違背了這片土地的憲法精神,它將成為國會的恥辱!我要給總統寫信,我要訴訟他們。我希望你能幫我。”
椅子上的圣·伊夫半天才抬起頭:“常,這些年,我對你怎么樣?”
“閣下對我很好,我很尊敬你。”
常煜如實回答。
“我也非常欣賞你的才華,如果可以,我愿意一輩子雇傭你。可無意冒犯,我要說,這些……”
圣·伊夫戳了戳報紙:“和你沒太大的關系。”
常煜睜大雙眼:“我?!”
圣·伊夫伸斷了他:“他們都是異教徒,不開化的野蠻人,偶像崇拜者,可你不同,梁,你是個……”
圣·伊夫醞釀了一會,才憋出一句:“一個無害的人。你很有才華。放松點,小伙子,這對你沒那么糟,遠遠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