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的夢中,查小刀記得涼席上并排的四只僵硬腳掌,記得天花板下頭擴散的香煙煙圈和吊扇,印象中還有火星,還有哭泣的孩子。
他緩緩睜開眼睛,有些許的霉味沖到鼻子里,屋里只有一張發硬的床板和八仙桌子,平滑的灰色墻皮看上去有些壓抑。
門吱喲一聲打開,李閻背著寬大的劍匣,挺拔的身子把門口的陽光堵得嚴嚴實實。
他左右環顧一圈,笑道:“這么多供罪員居住的房子,你這間是最差的。”
李閻找了個地方坐下,和床上的查小刀四目相對。
“郝氏夫妻怎么樣了?”
“鄭淵寧想誘供,他倆還算有良心,咬死你是義舉,有我盯著,衙門口沒有指鹿為馬的本事。”
“后面你打算怎么辦?要是沒想法,我出個餿主意。”
查小刀喝了水壺里的開水,沖李閻道。
李閻有些驚訝,他的印象里,查小刀向來是個做選擇題的人,和自己同行以來,基本上屬于“份內的事做好,份外的事不問,我只拿我那份”這樣的態度,除非有看得見利益,否則很少主動去爭取做什么。
“你說。”
查小刀:“你來個大義滅親,和我撇清關系。反正有龍虎旗牌,沒人能把你怎么樣,我干脆越了獄,宰了那個要構陷我的鄭淵寧。咱倆先分道揚鑣,到了江西龍虎山匯合,怎么樣?”
李閻點頭:“夠餿。”
查小刀把腦袋往后一仰:“那就聽你的唄。”
李閻笑了笑,沖查小刀道:“陳天放是舉人出身,家里有漕幫買辦的差事,是個大地主,陳天放年少時候,在在鄉里講學,對程朱理學很有研究。陳家,柯家憑祖訓世代聯姻,自打嘉靖年龍虎氣震蕩,兩家人發覺自己血脈當中,天生蘊有調遣海中萬類的本領。那時節,浙江鬧豬婆龍,連天師道都拿淹死無數沿岸百姓的覆海大圣沒有一點辦法,只能任其肆虐。陳天放卻自告奮勇,他率領當時的陳柯兩家,耗費兩年時間,終于暫時趕走了覆海大圣。他本來有五個兒子,在和豬婆龍的反復纏斗中死掉了三個。后來陳柯兩家和覆海大圣約定,豬婆龍只在七八兩個月份在水道產卵,官府要他入朝做官,他也謝絕了。因此賞賜陳天放三品袍服。”
頓了頓,李閻又道:“直到今天,除了昨天你宰的陳冬,陳柯兩家加在一起只有四人。陳家的兩個你已經見過,柯家家主叫柯諾然,是陳天放的女婿,妻子柯陳氏,兩個人沒有孩子。這些人在當地風評都不見佳。陳氏兄弟,小的叫陳冬,綽號花花太歲,陳冬奸女,已經到了跋扈的地步。他總嫌苦主告官麻煩,以至于看上哪家女子,干脆上縣衙叫兩個差人一同上門,絕了苦主的心思。大的是陳寒,陳天放年老智昏,陳家的家業都是陳寒打理,陳寒總愛巧取豪奪,他在饑荒年賤價收購平民的田地,別的不說,只去年冬天,他惡意哄抬糧價,因此餓死的百姓便數以千計。至于柯氏夫妻,有傳言他們勾結海盜,專門叫綠林上的人襲殺那些愛管閑事的命官和清流。然后扮成被搶掠的樣子,甚至有人滿門老幼都被屠殺的例子。”
李閻說罷,戳了戳地面:“把他們全都扳倒,揭開這鍋天怒人怨的油鍋,你那點事就不叫事了。”
“你這主意倒是不餿,但是太費勁了吧。”查小刀嘴里這么說,臉上卻是躍躍欲試的表情:“有這個必要么?”
李閻伸出一根手指:“我這個人做事,一問能不能做,再問痛不痛快,從來不問有沒有必要。”
“那用得著我做什么?”
查小刀又問。
“老實待著,把殺心收一收。”
查小刀眉毛輕動才笑道:“你看出來了啊?”
李閻敲著桌子:“真叫你越獄出去,死的絕不只是鄭淵寧。”
查小刀沒說話,顯然默認了。
“行,那就這么說定了。”
李閻起身要走。
“等等。”
查小刀突然叫住了李閻。
“還有什么事?”
“……你就不問問,我這次怎么這么莽撞?”
李閻一愣,反問道:“你哪里莽撞?”
兩個人四目相對,再次陷入良久的沉默當中。
“當我沒說。”
查小刀低頭笑了出來。
李閻也在笑,他出門之前才沖查小刀:“你要是樂意,改天喝酒再和我說罷。”
“李鎮撫,久仰大名,我斗膽問一句,您找我家大人,有什么事么?”
天妃館本就專營官紳客居,散了宴,無論是官署在杭州的朱昌運,還是宅邸在蘇州的李復開,都是住在這里。
李閻眼前這人,是漕運總督朱昌運手下的掌兵千戶,姓齊,他和李閻都是五品,所以沒有用敬稱。護送朱昌運昨日才來到這兒。
“我家鄉有幾斤野味,還算有風味,那日宴上和朱大人相談甚歡,說好與他送來。”
齊千戶當然不知道,李閻在席上壓根沒和朱昌運說過幾句話,確切地說,他和誰都聊得不算愉快。
“李鎮撫,我家大人正在處理公務,眼看也入夜了,您看,能不能把這野味交與我,我再轉呈給朱大人?”
“當然沒問題。”
李閻把手里的油紙包給齊千戶遞了過去,之后便離開了。
齊千戶拎著油紙包裹,轉身走進大門。
朱昌運當然沒在處理公事,只是在院子里打五禽戲。
“人打發走了?”
“走了,大人,這位李鎮撫似乎沒有拜訪的意思,只是說,你和他約好,要送你幾斤野味,送了便走了。”
“哦?”
朱昌運轉頭:“什么野味,拿來我看看。”
齊千戶走過來,把油紙包裹放到石桌上打開,里面果然是兩斤熟肉,看起來是用料蒸過的,還淋一層熱油。
朱昌運盯著油紙包看了一會兒,突然伸手拿了一塊放進嘴里。
“大人,您……”
朱昌運不以為然地笑笑,一邊咀嚼一邊說:“難道他還想毒殺我不成?”
等嘴里滋味盡了,他才擰著眉頭問:“他有沒有說,這是什么肉啊?”
“沒說,只說是野味。”
“你來嘗嘗。”
齊千戶不敢推辭,也撿了一塊放進嘴里。
“如何?你能嘗出來這是什么肉么?”
齊千戶搖頭:“挺怪的,有點像發柴的老母雞,卑職也說不好。”
“你去把天妃館的廚子叫來,快點。”
“是。”
齊千戶吧唧吧唧嘴,急忙去叫這兒的掌勺大廚。
不一會兒,后廚大師傅過來,沖朱運昌一鞠躬:“大人你叫我。”
朱昌運一指桌上的油紙包:“嘗嘗這是什么肉,嘗出來我有賞。”
廚子湊近看了兩眼,不由得大驚失色,急忙對朱昌運說道:“大人,不用嘗了,這是豬婆龍的肉啊。”
“你確定?!”
“小人生在舟山幾十年了,怎么會不認得。我小時候,覆海大圣沒出,有的是百姓捕殺豬婆龍吃肉,后來鬧了覆海大圣,就再沒敢有人吃了,哦哦,除了陳家和柯家,他們頓頓不離。”
“忙你的去吧。”朱昌運笑了笑:“齊千戶,給他一兩銀子。”
等廚子拿著賞錢,美滋滋地走了,齊千戶才湊過來:“大人,這李鎮撫什么意思?”
“他是想告訴我。”朱昌運不顧及油淋淋的,又拿起一塊肉放進嘴里,看不出一點地方大員的風度,兩頰咀嚼間反而有些陰沉:“豬婆龍的肉,不是只有陳家柯家才吃得……”
深宅里外立著十幾顆朱漆大柱,夜里燈火通明,有梳著雙丫髻的丫鬟川織往來,給主人收拾晚宴。
“老爺子睡了么?”
有清麗的丫鬟給陳寒擦拭著嘴角。
“燈吹了,應當睡了。”
錢貴躬著身子。
“我爹他快六十才得了這么個兒子,雖說不成器,可老人家心里喜歡,這個仇,咱算是跟遼東李氏結下了。”
陳寒沉吟了一會,才問:“吳知府那邊,可有信了?”
“有。”錢貴點頭,沉吟了一會才道:“不大好。”
“怎么說?”
“一個是向龍虎山詢問,這查刀子是不是天師道的皂役出身,可那邊卻說,天師道的皂役不下十幾萬,整理名冊都要幾天,說晚些給回復,分明是拖延。”
陳寒冷笑::“不奇怪,那案子呢?”
“那姓李的從中作梗,不好翻案。”
陳寒瞪著她:“翻什么?老爺子都定調了,該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可姓查的不經神皇帝勾朱便殺人,這是草菅人命,板上釘釘的罪過,為什么不向內閣發文?”
錢貴回答:“鄭淵寧本來是發了的,他的意思便是把案子拆開審,先定姓查的罪過,再辦二爺的案子,為了干凈利落,特意拜托龍虎衙門的賈都監,用紙鶴飛書去傳信。”
“那內閣的回信,應當和龍虎山差不多一起到才對啊”
錢貴搖頭:“沒,紙鶴沒出浙江,便叫賊人給截了,具體是誰犯的事,還不知道。”
“哼哼,看來這是有人憋著,看咱陳家的笑話呢,他們也不想想,如今的浙江離了我陳家壓制豬婆龍,沿海立刻就要大亂,如今朝廷到處都要用兵,這時候想過海拆橋,也不怕摔死。”
錢貴壓低嗓子:“要不要捎個信給姑爺。在衙門里下毒,做了那姓查的。”
陳寒搪開丫鬟,搖頭否決了他:“老爺子叫我料理,我就料理到他柯家去了?我看得出來,那李鎮撫醉翁之意不在酒,沒準姓查的就是他指使。后頭還有不少人想隔岸觀火,現在叫綠林上的人去殺查刀子,反而不美。”
說到這兒,他突然閉嘴不言,等仆人丫鬟都收拾了八仙桌子退下,屋里只剩下錢貴和他兩個人,他才開口:“這樣吧,你去南渠三寶寺,給兩百兩香油錢,然后拿著我的書信,扔進后院的井里去,叫它找個由頭,鬧一鬧。”
錢貴眨眨眼,神色有些為難:“大爺,老爺子有吩咐,三寶寺這地方,除非他首肯,否則誰也不能去。姑爺小姐家就住三寶寺對面,這些年連對面大門都不看一眼,您看?”
“你怎么榆木腦袋?老爺子也說了,這次的事交給我來處理,他之前說過這種話么?”
錢貴轉著眼珠,沒敢反駁。
“我爹畢竟有八十多了,以后不可能什么事都親歷親為,你只管去。這事結了,我會和老爺子說。”
“是。”
“還有,給吳克洋夫人的娘家捎五萬兩銀子,上次剿亂民的事,多虧他幫忙。咱以后用得著人家的地方還多著呢。”
陳寒站起來,錢貴急忙跟著:“那朱總督和小侯爺那里?”
“他倆現在如何?”
“都住在天妃館。”
“李復開是上頭派來平撫豬婆龍的,說白了,他的兵是咱的兵。可朱昌運在這兒的差事已經結了,他為什么不回杭州?”
“這我就不清楚了。”
陳寒想了想,一拍大腿:“也給小侯爺五萬兩,姓朱的就不必了,這時候他不走,那是憋著花花腸子,給錢還叫他看低了咱。等到明天,我叫朱昌運上趕著來求我。”
“大爺。”
陳寒有些不耐煩:“又怎么了?”
“額,您剛才說的這些賬目,明天要不要和老爺子說過,再安排下去。”
陳寒盯著錢貴,突然一指外頭的柱子,開口道:“咱家這一顆柱梁,從北方運過來,要花多少銀子。”
錢貴心算了一會兒,回答:“都加上,大概兩萬兩左右。”
“那我給咱家換五條柱子,還用的著專門通知老爺子么?”
“小的明白了。”
錢貴這才點頭哈腰地退下。
“交給你的事連夜辦!”
陳寒陰沉著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