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的院落里,天還未明,灰蒙蒙。
深秋的黎明本就寒冷,但那少年依然穿著單薄、但是易于練功的黑色勁裝,在空曠的院子里打著拳腳。
冷霧從他身間穿行。
四面灰白的磚瓦,堆砌的并不整齊,小則手指大小,大也不過雞蛋狀的洞窟里,正灌入街道掠過的冷風。
他的姿勢很怪,并不是直接的練拳,有些動作完全是憋著一口氣爆發才能做出來的,通常普通人這一口氣之后,就是上氣不接下氣,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想來第二次。
就算勉強做了第二次,絕不想做第三次。
提足,沖拳,踏步,橫刀立馬,再轟出一拳,壓著慣性,再抬膝,用虛力,借石而起,實力用在沖天的那一踢上...
這一套動作,如有中斷,整個人必然撲倒,何況這所謂的鍛體法門里,處處都是這樣雖然不算復雜,但無法喘息的動作套路。
好不容易做完一套,隨即又是以準備好的鐵砂袋覆于肩上,纏在手腿之上。
略作休息,在心臟跳動微微緩和時,再一次重復起了之前的動作。
動作反反復復,就八個來回,八個來回又需要一氣呵成,一旦舞動起來,整個人都會被帶著而動,如果想停下,就是狼狽的趴下。
啪...
少年猛然單膝跪在地上,雙手按壓著地。
“夠了,今天是第一次,您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經很不容易了。老仆為你配了些藥,燒了水,趁著筋骨舒展開了,可以泡一泡。”
“這是什么法門,確實有趣。”夏廣還嘴硬著。
老黃笑著搖了搖頭,陰柔狠厲卻有些老態的臉龐也是舒展開了些,“哪有什么名字,不過是我那師兄拿給我的本無名鍛體法,你先歇息,細水長流,不急于一時。”
說罷,他就轉身,挑出一包油紙包裹的混合藥物,這是他昨晚上分配好的,先是備了十包,舒筋活血,可以促進身體的恢復,讓鍛體時僵硬了的肌肉變得舒和,同時略微加速愈合肌肉的創口。
方子是大周的秘方,老黃怕人瞧出端倪來,硬是一并買了不少其他無用的藥物。
只是因為缺少了幾味小鎮上買不到的藥,這藥湯的效果也是大打折扣。
搬著木桶到了小院兒里時,夏廣又是再來了一遍。
老黃看著那少年可謂是拼命的模樣,一時間有些恍惚。
“再來!”
“再來!!”
倒地的少年咬著牙,站起,他長期未曾鍛煉的肌肉已經硬邦邦地,絲毫不著力,但卻有一股莫名的意志在支撐著他,讓他能夠繼續下去。
當他再一次撲倒時,老黃快步踏出,托住了他雙臂,“小公子,過猶不及,細水長流。”
少年咬著牙,然后點點頭。
片刻后。
木桶里蒸騰著白霧,水面漂浮著各色藥物,散發著濃郁的藥香。
夏廣舒服的泡入其中,老仆人就搬了張椅子,坐在一旁糾正著剛剛他的一些動作,說些“哪里屈膝的角度不對了”,“哪里出拳的時間太急躁了”,又或是“這鐵砂需要循序漸進,不可以每次都用身體去硬扛著”...
一老一少,一個教,一個泡著澡。
在深秋別人還熟睡著時,兩人卻是已經在院子里待了很久,聊了很久。
等到天蒙蒙亮時,門外開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以及吆喝著“炊餅,賣炊餅,又大又香的炊餅賣咯”,“桂花糕,又軟又糯又香甜,三文錢兩個咯”之類的聲音。
“公子您先泡著,老仆去買些早點。”陰柔樣貌的仆人裹了身半遮臉的衣衫,便是從前門走出。
少年閉著雙目,似是在細細體會著剛剛的每一個動作,又似在醞釀著下一口氣。
畢竟這無名的鍛體功法,是需要憋著一口氣,才能練下去的。
氣,散了,就再也做不動了。
老黃很快回來了,將買了的桂花糕,以及一包黃牛肉放在一塊木椅上,又熬了些白粥,便是遠遠的坐到屋檐下去了,一雙修長的手耷在腿上,那手很穩,殺人應當也是很穩。
藥湯漸溫,夏廣全身肌膚略顯紅色,他換上了一套新的練功服,閉目半晌,然后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快速的拿出最重的約莫三十公斤的鐵砂套在身上。
想也不想地就開始了新一輪的練習。
一圈練完,幾次差點撲倒,硬生生被他挺了下來,快速跑回,面色有些白,深吸幾口氣,再換上略輕點兒的鐵砂帶子套在身上,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練習。
如此由重到輕,他咬著牙,似是硬是堅持著,全身肌膚都微紅起來,肌肉再次充血,鼓起。
終于在第二輪結束時,他重重喘著氣,停了下來。
老黃適時的叫停了,然后說:“足夠了,您第一天的表現已經超出我想象很多了,老仆這里有個舒緩放松身體的法子,您照著練練。”
待到夏廣卸下了鐵砂袋,他便是開始演示,只是幾個簡單的動作,每個動作配合著呼吸,以拉伸為主,每一次都務必到達拉伸的極限。
幾個動作后,便是少年來做,原本鼓脹的肌肉,在拉伸之中,創口再一次被拉大,老仆細心地觀察著,神色認真,擔心少年拉伸動作做得太大,而過猶不及,所以在必要的時候予以停止。
少年的面容都扭曲了,顯然這是一個極其痛苦的過程,但是...
他咬著牙,他眸子無比安靜。
安靜的像是一只野獸。
老仆不禁想,這是什么樣的野獸呢?
是兔子,是牛,是羊,還是狼,豹子?
亦或...是幼虎?
或者...翱翔天際的雛龍?
感受到少年的認真,老黃決定要給他最好的,于是便是思索著去山上碰碰運氣,看能否采到秘方里的最重要的幾味草藥。
至于去其他城市碰碰運氣,看看能否買到,他卻是沒有這么打算的。
一來昂貴,千兩銀子雖然很多,但是供養小公子這樣的武者,其實只算是富足,二來那些藥是嚴加管理的,如果買了,怕不得就讓人給盯上了。
老黃原名凌絕戶,在暗衛的風廠待過,對于暗探的鼻子有多靈,自然是心知肚明,他可不會天真的認為大商以為大周就沒了殘余。
它能復辟,大周豈不會?
次日。
天還沒亮,夏廣照常開始了鍛煉,老仆燒好了藥湯,便是輕聲照會了聲“老仆去外面走走,看看有無幾味重要的藥賣,可能晚上才能回來,公子自己注意鍛煉”。
夏廣應了聲,老黃便是推門而出了,他自然不會告訴公子他是去山里采藥去了。
而另一邊,少年瞇了瞇眼,似乎在思考該不該此時前往五虎山,去救那位皇莆香,畢竟在另一個世界,自己是欠了她人情的,雖說后來明白了緣由,也讓妲己放她入了夢境長河沉睡,以獲得更大機緣。
如果要去,飛過去只要片刻就夠了。
但他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
怎么可以為了自己的利益,就打開綠色通道?飛過去固然爽快,但你讓那些辛辛苦苦準備著上山拯救皇莆香的世家弟子們怎么想?
作為人,怎么能濫用特權呢?
這是不對的,是需要反省的,這是人性不純潔、不純粹的一種體現。
防微杜漸,防患于未然,就是說要一日三省吾身,時刻反省,心中警鐘長鳴,注意將這種不好苗頭掐滅在萌芽之中。
時刻牢記一點,不能搞特殊化。
夏廣想了想,還是決定憑借自己的本事,正大光明的登山去救下皇莆香,還了前世的債。
畢竟根據進入這個世界時,時間長河里反饋的信息,皇莆家的救援第一次是失敗了的,第二次則似是在經過了“雙方類似討價還價”后,才達成了某種一致,換回了皇莆香。
而他細細想了想,更進一步的記憶進入了他的腦海,這位皇莆香,會在未來歷史中扮演頗為重要的角色,似乎是什么反叛軍的軍師,又被那天下第一號的大反王收入賬下。
如果歷史未曾改變,那么他只需要在皇莆家第一次失敗后,去五虎山,那么還都來得及。
“好,既然如此,那么七天,七天之內,我一定要學完這鍛體功法。”
少年捏緊了拳頭,然后開始了鍛煉,他如同不知疲憊的狂牛一般,除了午間略作休息,便是一刻不停地練著這鍛體法門。
提足,沖拳,踏步,橫刀立馬,再轟出一拳...
“再來!”
“再來!!”
少年一次又一次的努力著,周身如同水汽燒烤,彌漫著一片薄薄的白里,滿身的熱氣,與寒冷的小鎮深秋格格不入。
“差不多該有拳風了!”
轟,他沉腰,低頭,猛然一拳攻出,竟是帶動著氣流卷動,周身汗水被體表的熱氣蒸起,愈加多的白色裹著他整個人。
少年仿是帶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低吼一聲:“這樣的功法,我七日必成啊!”
便在這時,隔壁的院墻上,趴著個少女,方豆蔻年華,杏眼瞪著,探出了頭,胳膊跨過灰白的墻面,正在鼓掌。
雖是粗麻布衣,但是唇紅齒白,額頭有些闊,但幸而有梳理整齊的小劉海擋住了。
從面相看,完全不像貧窮人家的孩子,那少女也許是聽到了練功的聲音,所以搬來凳子踩上,然后墊起腳,望著這隔壁院落里,那練功的少年。
但那練功的少年如此認真,卻是不看她一眼,只是背負著沉重的鐵砂袋子,一遍又一遍地練著鍛體功法。
“喂...你是幾品武者,天天就練鍛體功法嗎?”少女看上去沒有心機,也不知道偷看別人練武是大忌,又或許這鍛體功法在她眼里實在低端的很,所以她只是喊道。
夏廣卻不回答,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七日要完成,就不可以分心。
練武之人,憋著一口氣,怎么能為了回答一句無關緊要的話,就送了這口氣呢?
那梳著小劉海的少女又看了一會,吐了吐舌頭,便是蹲下身子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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