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浮山觀弟子,詹陽春所能接觸,以及獲悉的事情,一定不少。
陳唐并不奢望對方能全盤相告。
每個人都會有著屬于自己的秘密,有時候,哪怕兩夫妻之間,同床共枕,都有所藏私,更別說其他。
此乃人之常情。
況且,有些事情屬于口風階段,做不得準;又或牽涉要害,那更不能隨便說出來的。
不過從聯姻這件事上,陳唐還是聽出了不少弦外之音。
潘州為天下九州之一,在權勢格局上,是具備代表性的。在以前,陳唐并未過多涉獵,只大概知道知州、同知等都是大官,學政的官階也不低。
高中探花歸來后,應酬多了,陳唐才搞明白,原來每一個州府,基本都有三個衙門。
一個為州衙,由知州大人坐鎮,執掌州府民生民事;一個為提督學院,學政的辦公場所,專門負責教育考試事宜;還有一個,卻是將軍府,統領全州兵甲。
三者鼎立,各有分工,成均衡之勢。
如果說詹陽春提議讓陳唐與顧學政、閻同知兩家聯姻,屬于正常范疇的話,可把譚統領的喪夫女兒拿來說事,就顯得耐人尋味了。
在這時空,女人喪夫,成為寡婦,可以再嫁,但名聲就不那么好聽了。往往得賠上大筆嫁妝,才能找到下家。那樣的話,很不劃算,所以一般的寡婦,基本都是守節了事,還可能得到一個貞節牌坊,留下名聲。
然而堂堂探花郎,怎么會去娶個寡婦?
潘州統領,譚姓,名“佰川”,執掌潘州十萬兵甲,不折不扣的一名大將。
兵甲主關防兵事,等閑不會調動出兵。那次閻之海遇刺,過來的只是衙役和兵丁;而妖魔五通禍亂虎頭幫,以及在詩會上被殺時,相關方面才出動了兵甲,并迅速把事情鎮壓了下來。
由此可知,這些兵甲精銳,才是穩定時局的根基所在。
天下有邪祟,有妖魔,但至今為止,它們出現以及為禍的范圍,都還算克制,并沒有爆發大面積的禍事出來。歸根到底,都是因為國有兵甲。
兵甲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那領兵者手中的權柄就不用說了,在非常時期,絕對比知州這些文官要厲害得多。
詹陽春提出的聯姻,的確是為陳唐好。
這一點,陳唐并不懷疑,其是覺得大亂將至,要陳唐早些尋個靠山依仗,好安然度過危難。而且男大當婚,本為倫常人情。詹陽春把譚統領點出來,言下之意,已經很清楚。
亂世,兵甲第一。
那么,譚統領的女兒即使為寡婦,也擁有著不同尋常的底氣和本錢。
不過對于詹陽春的好意,陳唐只能表示心領,他志不在此。
當下心中凜然,意識到問題所在:其實只要國不亂,邪祟也好,妖魔也罷,都只能小打小鬧,最多吃些人了事,難以翻起什么大風浪來;然而當下情況,恰恰是皇帝駕崩,廟堂開始崩塌了。這就給眾多魑魅魍魎創造出一個趁虛而入的絕好機會,迎來了屬于牠們的盛世光景!
彼之盛世,人道之亂世。
說白了,就是人道內亂,互相斗爭,然后邪祟妖魔齊出,鬼怪作祟,群魔亂舞。
這不是什么氣運之說,純屬于勢力的壓制平衡出現了問題,被打破了。
現階段陳唐所經歷的一切,都是邪祟妖魔在蠢蠢欲動的表現,他深有體會。
捋清楚這些,陳唐心中恍然,然后大概明白了下一階段將會發生的事。
詹陽春并沒有直接說出口,但意思已經表明了:兵亂將為禍!
很多時候,人禍,比天災,比邪魔,更為可怕。當人間如獄,人心似鬼,更加會讓人心生絕望。
那么,這一切都無可挽回了嗎?
這樣的問題,陳唐問不出口;恐怕問了,詹陽春也答不出來。大夏將傾,已非人力可扶。
突然間,陳唐覺得有些索然無味。一人之身,不管如何掙扎沉浮,到頭來,還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甚至是別人手中的籌碼,這樣的人生,端是無趣。
“可我要的,不是這樣啊……”
在離開浮山觀的時候,陳唐心里一個聲音在說道。
目送他的背影走遠,詹陽春并未出聲挽留,該說的都說了,選擇是陳唐的事。
對于他,詹陽春的確是站在朋友的立場角度上進行考慮的。在官場上,聯姻本就是一件很普遍且雙贏的事,不明白陳唐為何下不了決定。既門當戶對,女方也是才貌雙全——譚將軍那位且不說。
“額,他是個聰明人,會想通的。”
詹陽春覺得自己確實有點太八婆了,這個,對于心境溫養,可不是好事:“無量天尊!”
陳唐離開后,徑直前往四海樓,叫了一大桌菜,一壇酒,痛飲起來。
吃喝后,微醺,這才返回翰墨街。
夜晚的翰墨街,寂靜而昏暗,兩邊店鋪人家,早已收攤關門,一棵棵老槐樹屹立著,月光透過枝葉,投影下來,顯得斑駁而陸離。
陳唐背負書篋,像一個夜歸的學子,腳步踏在街上,發出聲響,更顯得街道的空曠與冷寂。
將近回到宅子,陳唐腳步一頓,他看見自家門外,竟掛著兩盞燈籠,照出一片火光。
這是?
陳唐心中疑惑。
這段時日,他與蘇菱等人都在鄉下的祖宅居住,城里的房子基本等于閑置了。今天陳唐一人進城,蘇菱他們沒有跟來,那么,宅子門外,怎么會掛起燈籠?
火光明亮,仿佛在等著他回來一般。
稍一遲疑,陳唐推開院門,果然是虛掩的,咿呀一響,便打開來。走進去,見正屋的門敞開著,里頭同樣有火光閃現。瞧那位置,赫然是書房所在。
燈光映照,拉出一道人影,顯示在窗紙上,仿佛是個女子。
一個女人,一個不速之客,出現在自己家里,坐在書房內。
陳唐神色漸漸變冷,反手將院門關上,插好門栓。然后大步入屋,再關門。
做完這些,他臉色一緊,然后跨步走進書房,去面對那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