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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 正當少年時

  她不是沒有過疑惑,只是她的謹慎并不比和靜少半分,總想著要盡量遠離宮中之人,故而當時只是道謝,謝完便走,并不多問。

  想必和靜公主當時的內心是無比凌亂的吧?

  每一次制造機會,皆被她完美地避開。

  這感覺光是想一想都讓人覺得無力。

  思及此處,謎一般的尷尬感充斥在馮霽雯的眼底。

  見她如此不尋常的反應,和靜一時竟也不知該說什么好……

  二人各有一番不為人知的尷尬。

  永琰在一旁見得此狀,嘴角忍不住一陣抽搐。

  就沒見道謝還能道成如此局面的……

  也真是沒誰了。

  他輕咳了一聲,這才算是開口講了此番見到馮霽雯之后的第一句話——

  他望著馮霽雯先是說道:“之前借住于貴府之上,因有不得已的難處故才將身份隱瞞,若有不當之處,還請和太太勿怪。”

  “十五阿哥多慮了……”馮霽雯很沒有原則和節操地講道:“十五阿哥不介意寒舍招待粗陋便是了。”

  永琰:“……”

  當時拿玉牌砸他,讓他滾蛋的氣勢呢?

  偏生馮霽雯說的臉不紅心不跳,一副不能再認真誠懇的模樣。

  她能拿出手的東西不多,厚臉皮恰好是其中一項。

  但能做到如此面不改色,大抵還要歸功于太妃的教導,以及和珅的熏陶。

  做人正直些總歸沒錯,但在不傷害他人的前提之下,為了個人身家性命著想,偶爾的不正直也是很有必要的……

  “我知道和太太在想些什么。”永琰口氣中有幾分莫名的堅持,“但我方才所言,皆發自肺腑。不管和太太接受與否,我都為我之前所作之事向和太太道歉——那時我一心想著要傳信給七姐,請和太太幫忙轉交玉牌給淑春園中的鶴公公,卻未有考慮此舉可能會給和太太帶來莫大麻煩。和太太當日與我發火,于情于理,我斷沒有怪罪記恨之理,和太太大可放心。”

  這段時日他看清了太多以往所看不清的人和事。

  也逐漸有了自己辨認是非黑白的能力。

  更加意識到當你身處危難之際,有人愿意不求回報地施以援手是如何難能寶貴的一件事情。

  馮霽雯聽到此處,意外之余,陡然放下了心來。

  她忍不住微微抬眼看向永琰。

  只見不過是八九歲的孩子,臉上卻已沒了同齡人該有的天真懵懂,一雙眼睛甚至寫滿了堅韌之色。

  卻也只是堅韌,并不陰濁。

  無論是什么緣故,也暫且不論日后,單說此時此刻,她從永琰身上所看到的,與在景仁宮嘉貴妃那里懷有的,乃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

  至少眼前這孩子,尚且未被這深宮之中的陰私算計所侵染扭曲。

  但這些宮闈之事,到底也非是她一個局外人能夠揣摩透的。

  馮霽雯將有些偏題的心思收回,遂也道了句:“十五阿哥也大可放心。”

  這話囊括極多,算是給永琰的一個保證。

  保證不會給他帶來任何麻煩。

  永琰一怔之后,不由看了她一眼。

  他倒沒想到馮霽雯會如此。

  似乎連要他報恩的意思都沒有。

  與其說是出于對他如今身份的畏懼,倒更像是從起初便沒打算要他如何報答。

  想一想也是。

  當初他在她眼中不過是個身無分文的可憐乞丐,誰會指望一個乞丐來報答什么。

  “不管如何,和太太先后各自救過我與小九一命,此恩——”

  永琰話未說完,卻被和靜出言打斷,她看向馮霽雯道:“我再代十五弟和九妹謝過和太太救命之恩。”

  馮霽雯半掩著眼睫,聞言只又道了句:“和靜公主言重了。”

  和靜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景仁宮那邊想必還有人盯著,也不便再久留和太太了。”

  馮霽雯會意地起身,福了福身子。

  “妾身告退。”

  “祁嬤嬤,送和太太。”和靜道。

  馮霽雯緩步退行出去。

  待至屏風之外,離了和靜與永琰的視線范圍,方才轉了身。

  然而此時,卻忽然聽得身后傳來一道男孩子的聲音。

  “和太太且等一等。”

  馮霽雯轉回身去,只見是永琰疾步跟了出來。

  “十五阿哥。”馮霽雯唯有又垂頭行禮。

  祁嬤嬤卻是給了他一記不贊同的眼神。

  永琰攏了攏眉心,上前兩步來至馮霽雯面前。

  “……”他頓了一頓之后,張口卻是講道:“我見和太太與景仁宮似乎來往頗多,和太太若當真有心要與嘉貴妃交好……日后與我和七姐見面之時,還是多加謹慎些為好。我亦不會讓嘉貴妃察覺到和太太同我有過任何交集。”

  這算忠告嗎?

  馮霽雯一時間幾乎愣住。

  這孩子……理智又恩怨分明的令她意外。

  ‘明知道’她與嘉貴妃走得近,似要與他走上對立這條路,卻還能反過來提醒她小心謹慎些,不要讓嘉貴妃對她的‘立場’起了疑心。

  望著面前一臉認真嚴肅的孩子,馮霽雯微微牽了牽嘴角,道:“多謝十五阿哥提醒,十五阿哥請留步吧。”

  永琰點頭,目送著馮霽雯隨祁嬤嬤一同離開了內殿,復才折身返回了書房。

  他坐回原處,半低著頭,良久未語。

  到底是和靜嘆了一口氣,先開了口,問道:“你可是怪七姐方才打斷了你欲向馮氏承諾報恩的話?”

  永琰不置可否地道:“我只是覺得于心有愧罷了。”

  受了她人的救命之恩,卻連一句要報答的話都沒能立下。

  馮氏內心該如何看待他?

  “自馮氏方才的態度便可看得出,她是個極明白事理之人。”和靜不知是為了安慰永琰,還是為了說服自己:“她當體諒你如今的處境與難處。再者說了……她不是已經透露出無需報答之意了嗎?你又何必再自找麻煩呢。”她方才打斷永琰之時,端看馮氏當時垂眸的動作,顯然已是意識到了她的用意。

  馮霽雯比自己想象當中的要聰明通透的太多。

  永琰聞言沒說話。

  “你定覺得七姐不是個知恩之人。”和靜看著他,道:“可就憑咱們如今的境況來看,縱是你給下什么承諾,只怕也無力履行……反之還有可能會給你自己以及馮氏都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到底如今,她同嘉貴妃之間的來往亦有些不尋常。”

  永琰好一會兒才道:“我知道七姐是為了我好。”

  但這個恩,無論他今日允諾與否,來日都必當相報。

  因為他時刻提醒著自己,定不能與自己所唾棄敵視之人淪為一類。

  小醒與小仙陪在馮霽雯身側,離了毓慶宮而去。

  主仆三人一路無話。

  馮霽雯一路上更是連視線都沒有偏離半寸,謹慎更比從前。

  直至出了東側宮門,她方才覺得渾身上下緊繃著的感覺稍得緩解。

  她駐足,抬首望向頭頂高照的艷陽。

  微帶著燥熱感的陽光頗為刺眼,卻令她覺得無比真實,更無比踏實。

  已是正午時分了。

  也就是說,她在宮中前后呆了兩個時辰。

  這整整兩個時辰里,她沒有一刻敢試著放松下來,就連呼吸都無比謹慎小心。

  “太太,這樣瞧傷眼睛。”小仙見馮霽雯仰著臉瞇眼望著太陽,開口道了自離開景仁宮之后的頭一句話。

  她也十分地余驚未了。

  小醒不知景仁宮內當時的情形,卻也隱約覺察出了不對之處,見狀也道了句:“太陽刺眼,太太不如先上馬車吧。”

  馮霽雯收回視線來,欲提步,卻隱約見前方似乎有一道身影行了過來。

  眼睛剛受了強光,一時無法視物,她試著瞇了瞇眼睛看向來人。

  目之所及,一片光暈籠罩中,行走間似都攜著一股溫潤氣息的來人,身形與樣貌一點點在馮霽雯眼中變得清晰起來。

  “夫人。”

  著一身理藩院左侍郎官服頂戴的和珅來至馮霽雯面前,見在日光之下她臉色略有些發白,好看的眉心不禁微微隆起,斂起了面上笑意問道:“夫人可是身體不適?”

  馮霽雯這才適應眼前光線,聞言搖頭道:“不過是方才走得急了些,略感呼吸不順而已,歇一歇便可。”

  又問道:“爺是什么時候出來的?一直……等著我呢?”

  “也就半盞茶的功夫而已。”看著她的臉色,和珅還是有些放心不下,道:“車上備著茶水,夫人不如回馬車中稍坐片刻,緩一緩吧。”

  說話間,已上前扶過了馮霽雯一只手臂。

  馮霽雯下意識地往手臂上看了一眼,并未掙開。

  二人已經習慣了在下人面前做出一副琴瑟和鳴的樣子,她認為有點例行公事的意味。

  殊不知,如今僅剩她一人如此以為了。

  和珅扶著馮霽雯上了馬車,又親手倒了一杯溫涼適中的茶水遞到她手中。

  兩名丫鬟沒急著跟上去,而是守在車外。

  馮霽雯本不覺得自己渴,然而一口接著一口吃下去,一盞茶吃了個精光,卻仍覺得不夠。

  想來并非是不渴,而是過于緊張所致。

  和珅笑著又遞去了第二盞,瞧著馮霽雯接過,又看著她縱是渴極,卻仍一副得體優雅的模樣。

  這些禮數仿佛是被她融進了身體中一般,極自然,半點也無需去刻意提醒自己別忘了時刻遵守——于是自然而然地,便成了自身獨一無二的氣質。

  “夫人怎在景仁宮內待了如此之久?”

  見她緩過神來,和珅適才開口溫聲問道。

  “自景仁宮出來之后,和靜公主請我去了一趟毓慶宮。”馮霽雯看向他道:“在毓慶宮,我瞧見十五阿哥了。”

  和珅似乎并不覺得驚訝。

  只是問道:“十五阿哥都與夫人說什么了?”

  馮霽雯便不做隱瞞地毓慶宮中當時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和珅。

  “爺覺得我做的對嗎?”她問道。

  指的是對待此事的態度。

  “夫人做的沒錯。”和珅頷首道:“起初我便也說了,咱們幫的不是十五阿哥,而是一個可憐的孩子罷了。眼下不結仇便是,至于其它,尚言之過早。”

  馮霽雯聽著他這么一番話,心口處卻莫名感到一陣緊縮。

  不愿涉及黨爭,固然是好事。

  聰明如他,一心只為皇上辦差,難道就不曾想過要給自己留一條后路嗎?

  還是說積重難返,他想回頭時,已經來不及了?

  可如今一切都才剛剛開始,她若是提醒著些,是否能夠改變得了他的宿命呢?

  再者說了,這里許許多多的歷史,都存在著不同的變化不是嗎?

  馮霽雯不知是不是方才在嘉貴妃那里慌了神的緣故,眼下危機感倍增,擔心自己還不夠,竟又擔心到了和珅身上來。

  她甚至有些急切。

  急切地想要跟他說些什么,卻又不知能夠說些什么。

  唯有一次次握緊手中瓷盞。

  “夫人?”

  馮霽雯陡然醒過神來,一雙清澈的黑眸定在和珅臉上。

  “怎么了?”她有些怔怔。

  和珅笑了一聲。

  “我方才同夫人說話呢,不知夫人在想些什么?”

  “……爺說什么了?”

  和珅又笑了笑:“尚且沒來得及說呢,逗一逗夫人罷了。”

  擱在平日,馮霽雯十有八九又要暗罵一聲這人有病吧,可此時她看著眼前眉宇間難掩少年氣的和珅,腦海中又閃過方才的諸多擔憂,卻如何也氣不起來。

  她只是在心底不知是喜是憂地低嘆一聲。

  這人還有勁兒逗她,跟她開玩笑。

  正說明還正年少。

  還有許許多多的時間可以用來改變日后的人生。

  有的是機會呢!

  她方才慌成那個樣子,干著的什么急啊……

  “什么事兒,爺說罷。”這回她顯得格外大度。

  和珅略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瞧著她。

  馮霽雯也瞧著他。

  四目相對,一個滿眼疑惑,一個滿眼笑意。

  見她似要忍不住開口發問了,和珅適才開口。

  他眼底笑意淡卻許多,聲音卻仍舊溫和平緩:“我想問一問夫人,靜云庵里的況太妃娘娘,幾日前可是遇著什么麻煩事了?”

  馮霽雯沒料想他竟要問這個。

  一時不禁被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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