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依他的身份,要見金簡還當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堂堂一品朝廷命官,豈是誰想見便能夠見得著的?
好在劉全天生一張厚臉皮,同門房一陣軟磨硬泡,再三報了家門,又道什么金大人若聽著了他的來意,必然會同意相見云云,方才換得那門房勉強同意差人去通傳了一聲兒。
心里卻還在念叨著若是老爺倒過來怪他什么阿貓阿狗都去與他通傳,他指定饒不了這個劉全兒。
可沒料到,金簡一聽是受了和珅差遣前來送信之人,竟還真的同意見了。
劉全兒被請進了金府,見得金簡,彎腰打了個千兒行了一禮,便徑直道明了來意,并將書信奉上。
其它的一概未言。
金簡揮手差下人將劉全送走之后,立即將信拆開了來看。
他快速地將信上所寫掃過,原本并無太多表情的一張臉上頓時變得陰云密布起來。
“讓二小姐即刻過來見我——”
金簡重重地將手中信紙拍到一側的茶桌之上,將茶具都震得一陣哐當響動。
下人應是,連忙退出花廳前去通傳。
然而金溶月未被請來之前,金亦禹卻先一步過來了。
他前幾日與好友同游鳳凰嶺,半個時辰前剛返家,更衣洗漱之后便去了上房欲給父母親請安,卻只得見母親一人,母子二人話了半柱香的功夫有余,遲遲不見金簡回來,金亦禹這才尋至了花廳來。
金家家教森嚴,他在外數日歸來,再見到父親,便行了個大禮。
“起來吧。”金簡打量著兒子,關心道:“不過幾日的功夫,怎么瞧著好似瘦了不少。可是在外不曾歇好吃好?”
“既是游玩,成日免不了要四處徒步行走,若盡是乘車坐轎,反倒失了其中意趣。待在家中養個幾日,便可養回來了。”金亦禹笑著道:“此次兒子與人結伴前去鳳凰嶺,特地去拜見了青一先生,得他在文章方面指點一二,可謂獲益匪淺。”
看著兒子一副滿獲而歸的欣喜模樣,金簡卻是微微隆起了眉心。
“我同你說過多少遍了,你如今該看該學的是為人處事之道,潛心琢磨官場朝局之勢方是頭等正事,而不是成日醉心于詩書文章。”他看著兒子,口氣頗為嚴厲地訓飭著。
金亦禹聞言垂下了頭。
“十一阿哥早年癡迷書法琴道,可到頭來他學到什么了?反倒因此令皇上覺得他過于懶散,無心上心——若不是這幾年來你姑母里里外外地費盡心思將他這些什么所謂的愛好給除了,你當他今時今日哪里能得圣上的青睞?既不走文人之道,過于沉迷這些東西則只能是玩物喪志!”
聽父親拿自己與昔日的十一阿哥作比較,金亦禹心底滋味繁雜。
他能說相較于如今這個性情陰晴不定的十一阿哥,他更欣賞之前那個與他一同探討書畫之道的永瑆嗎?
再說句掏心窩子的話……
他半點也不覺得十一阿哥懷有治國之才。
性情與能力擺在那里,并非是剪除掉一些所謂阻礙其上進的旁枝末節便能夠改變得了的。
但這些話若是由他說出來,必然會惹得父親發怒。
更何況……如今他大致也妥協了,還說這些無用之言作何。
“父親教訓的是。”金亦禹一副聆聽教誨的模樣。
“不說這些了,你心中有數便可。”金簡看了他一眼,轉了話題道:“你既回城了,切要記得多與于公子多加走動,不要讓剛剛熟識起來的關系再疏遠了。”
他口中所說的于公子是于敏青之子于齊林。
他本以為于敏青既為于敏中之弟,本該與兄長站在同一陣線才是,可連日的接觸下來,他才發現此人性格剛拗,態度上雖不至于疏遠他,但卻決談不上密切。
他旁敲側擊地詢問過于敏中,卻得于敏中答道他這個庶弟與他的關系也向來一般,此人性格又不易相處,不至于為敵便好,也不必如何拉攏。
金簡卻不認可。
他向來最厭煩的便是這些所謂保持中立的騎墻派。
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他們下一刻會倒戈向何方,會不會倒過來掣肘你。
他主張是一直都是盡一切所能來拉攏一切可以拉攏的勢力。
尤其是這個于敏青,如今為御前領侍衛大臣,在皇宮里的權力不容小覷,若能為他所用,對十一阿哥的大業顯然又多了一重保障。
金亦禹只應了聲“是”。
金簡還欲交待些什么,卻聽得下人前來通稟,道二小姐來了。
金簡示意了金亦禹先坐下。
金亦禹得見父親陡然之間又沉了不少的臉色,心底不禁浮現了諸多猜測。
著淺紫菊花刺繡鑲邊粉色窄袖半臂,下搭一條蠟白色百褶裙的金溶月在丫鬟的陪同之下行進了花廳中。
她來至金簡面前矮身一禮。
“女兒給父親請安。”口氣帶著些疏冷之意。
“二妹。”金亦禹看向她。
金溶月卻好似根本未有聽到兄長的聲音一般,目不斜視地頭也沒轉一下。
見她態度如此,金亦禹不由有些無奈。
“沒聽到你二哥在與你說話嗎?我看你如今當真是越發不懂規矩了!”金簡皺眉道:“成日一副全家人都虧欠了你的模樣,難道你就不曾想過此事到底是由你而起,犯了錯本該承擔后果嗎?”
“父親想怎么說便怎么說吧。”金溶月眼里閃過一絲嘲弄之色。
“你……”金簡被氣得胸口一陣憋悶。
金亦禹也不禁皺起了眉頭,剛要出聲提醒金溶月兩句,卻見得金簡忽而站起了身來,抓起一旁茶幾上的書信直接朝著面前站著的金溶月身上丟了過去,沉著聲音道:“你還有顏面在為父面前拿架子,也不想想你自己究竟又做出了何等丟人之事!別人都送信上門來打為父的臉了!”
金溶月心下一跳,垂首望向掉落在自己腳邊的信紙。
“自己撿起來看看!”
見妹妹杵著不動,顯然還是放不下所謂的面子,不肯彎身去撿,金亦禹到底不忍見她如此,起了身上前代其將書信撿起。
這間隙,他大致地掃了一遍信上的內容,不由大吃一驚。
他一面將信遞到金溶月面前,一面目含失望地問道:“月兒……這當真是你所為?”
而有了上回靜央樓一事,如今他對金溶月能做出這種事情來,已并不會感到太多意外了。
正是這種潛意識,令他自己都覺得無比痛心。
金溶月垂眸看向他遞到自己身前的信紙,其上書著極好看的簪花小楷,字體工工整整,賞心悅目。
然而內容卻令得金溶月瞳孔微微一緊。
怎會如此?
福康安的性子她很清楚,讓他去鬧一場,馮霽雯豈還能有心思與機會騰得出手去查實此事?
更何況,她的原意只是見不得她這邊為了應付外面的流言而焦頭爛額,馮霽雯卻輕松適意,故才誘導福康安前去鬧事的。
二來則是她有意加深和家與福康安之間的矛盾。
得罪了福康安,日后他們的日子絕不會好過到哪里去。
但不過半日的光景,他們卻將事情原委摸了個清楚,還拿這招以退為進的法子反將了她一軍,且第一時間將此事捅到了父親跟前!
金溶月暗暗皺眉不已,下意識地便要否認:“我從未做過此事。”
“好一個從未做過此事!難不成你還要為父將那福三公子請過來與你當面對質嗎!”金簡到底是官場上磨礪出來的一雙眼睛,一眼便看得出她在為自己開脫,說到此處不免更氣:“入宮選秀這條路沒人逼你,乃是你自己所選,可如今選秀在即,你卻同一個與咱們金家毫無關系的外男來往密切,牽扯不清!我金簡怎會教出你這么一個不知憐惜自己名聲的女兒!”
往前為他臉上增光不少的孩子,怎么忽然一而再地糊涂荒唐起來!
真是令人失望之極!
聽他如此斥責自己,金溶月不禁紅了眼睛,卻仍一臉執拗之色,不肯承認。
金簡看得越發來氣,一怒之下,抬手便是一記耳光落在了她臉上。
“啪!”
耳光聲響亮,可見是下足了力氣。
金溶月頭偏至一側,甚至身形都隨之踉蹌了一下。
“姑娘…!”阿碧驚呼一聲,忙扶住她。
金亦禹也未料到父親會對妹妹動手,唯恐他再行沖動之舉,忙地半擋在了金溶月身前,眼中含著勸說之意:“父親……”
金溶月緊緊抿住嘴,阻去口中的腥甜,抬手捂住疼麻火辣的左半邊臉頰,一雙盈滿了淚水的眼睛看向金簡。
印象中,這是父親第一次打她!
金簡仍在怒視著她。
這幾日來,父女二人就靜央樓一事金簡的選擇背后的權衡,已是心照不宣。
金溶月沒有大鬧,卻一直態度冷淡,金簡見女兒如此,多少有些愧疚。
可再多的愧疚也抵不過她瞞著自己如此任性生事!
此事稍有不慎,他的官聲便要被賠進去了。
若再不幸被都察院盯上,還不知要惡化至何種地步。
必須要讓她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想也不能想!
“帶二小姐回去,選秀之前好生待在家中修身養性,哪兒也不許去!”金簡下了禁足令。
當著家中諸多下人的面,金溶月只覺得此刻屈辱無比。
這些時日,她一再經歷了之前想也不曾想過的屈辱。
阿碧察覺到她不停戰栗著的身影,不禁也跟著紅了眼睛。
“父親也是為了你好。現如今外面的情形……你若能在家中暫避一段時日,也不失為一件好事。”金亦禹面色復雜地勸道。
現如今再出現在人前,無疑只會引起更多的非議。
金溶月聞言唇越抿越緊,直至鐵青。
“扶姑娘回去。”金亦禹對阿碧道。
他恐妹妹在不理智的情形之下,再做出什么讓父親惱怒的舉動來。
不可再火上澆油了。
“……”金溶月陡然甩開阿碧的攙扶,轉身疾步離開了花廳,身形極快地便消失在夜色中。
黑暗中,她紅極的眼中滿是陰沉的恨意。
她只希望父親日后不要后悔今日所為!
還有馮霽雯……!
當夜下了場小雨,為近來艷陽高照的京城添了一抹濕潤的涼爽。
翌日一早,天色剛蒙蒙透著亮,今日官學中休沐的和琳不待劉全去接,便自個兒回來了。
近來同在官學中學騎射的阿桂府上二房的公子那永成,一早被府里的下人催著回府,說是其隨同阿瑪在任上的額娘忽然回了京,之前也沒個信兒,想是跟丈夫鬧了別扭,那永成自然不敢耽擱,立即要動身回府。
剛巧碰著了晨練的和琳,因著順路,便順帶著給捎了回來,將人送到了驢肉胡同口兒。
夜里下過雨的青磚路尚且帶著濕氣,太陽還未冒頭兒,晨風迎面吹來,頗有幾分涼意。
和琳一路心情大好。
臨近家門前,卻隱約瞧見門口兒似乎躺了道人影。
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他忙加快了腳步。
瞧這穿著,似還是名女子。
……還真是!
來至跟前見其躺在門前一動也一動,和琳連忙蹲下身來察看。
這一看不由地大吃了一驚。
“紅桃?!”
她怎么會在外頭!
馮霽雯與和珅坐在椅上,望著據說是剛從昏迷中轉醒過來、此刻正跪在堂中,形容狼狽,髻發散亂的紅桃。
她不住地低聲抽泣著。
頭埋的低低地,道:“奴婢當時當真是被嚇怕了,一時糊涂才跑了出去……還請爺和太太看在奴婢為和家做牛做馬這么多年的份兒上,且饒過奴婢這一回吧……”
馮霽雯內心有些凌亂。
據紅桃之前所述,她簡單地在腦子里將事情的前因后果整理了一番。
大致上,應當是這樣的——
近來天氣炎熱,小主們注意防暑防曬 晚安好夢思密達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