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之前沈采苡提過的事情。
滇黔等地,窮山惡水,苗蠻遍地,教化難行,若要作為根基之地,須得好好整治。
當地人難以信任,是其一;其二,就算是燕王想要任用當地人為官,對方也不一定有這個能力;其三,燕王將來謀大事,手下必須得有自己得用的人手,得有做事的人,否則就算是把其他皇子的人從重要位置上拉下馬了,他沒有人手可以接掌這個位置,也是白白便宜第三方。
所以培養忠心于燕王的、有能力有德行的官員,也是必須要做的。
等出海計劃開始實施,確實是會有一批權貴聚攏過來,但是那些人,不是可以完全信任的。
而且,權貴間世代聯姻,盤根錯節,利益關系復雜,對利益看得很重,許多時候,對方很可能扭成一股繩,來與燕王對峙談條件——在許多世家眼中,宗族利益,是凌駕于社稷之上的。
城頭大王旗一不小心便會變換,而世家依靠幾代積累,兀自屹立不倒,多年傳承,讓他們自成體系,平日享受著各種好處,占據朝廷高位,而一旦朝廷的決議對世家有損,則會聯合起來對抗。
而因為觸犯世家利益,而被逼禪讓的皇帝,也不是沒有。
所以權貴可信,不可盡信。
沈采苡給燕王的建議是:擇寒門學子而培之。
一是寒門學子忠心比較好保證;二是他們身上利益關系較少,關鍵時刻不會為了宗族利益,背棄燕王;三是寒門學子天然便與權貴對立,兩者之間可互相制約平衡,誰都占不了絕對優勢,如此,燕王的地位才能穩如泰山。
燕王對沈采苡的提議,深以為然。
沈采苡還說,進士固然可貴,明法和明算兩科,卻也極為實用,建議燕王也收攏一批——此乃術業有專攻,進士主政,明法明算為輔助。
燕王欣然適應。
如今沈琰提起,燕王便頷首承認:“確實如此。”
沈琰便不再多問,隨意再聊幾句,轉頭告辭,回去之后,晚間沈琰叫了沈文和來,有些憂愁:“燕王殿下為人雖淡漠些,倒也誠懇,只是政事上多有生疏,須得引導才是。”
沈文和稱是,“侄兒已經在匯陛下以及各位大人對政事的批復意見,交燕王殿下查看觀摩,并已經寫信,請柏先生與俞先生進京,燕王殿下答應,會為兩位先生掩飾行蹤。”
沈琰看了沈文和一眼,明了這是侄兒也發現了燕王身上不足之處,打算補救。
“倒也可以,雖然晚了一些,但燕王殿下若是能得兩位先生悉心教導,總也能進步的。”沈琰對沈文和的處置很是贊賞,兩人又談了一會兒朝中一些大事,交換了各自的看法,沈琰對沈文和某些顯得不那么得宜或者顯得幼稚的想法,做了批評,并說了如何處置,才會更好。
沈文和覺得認可的,便低頭謝過沈琰,他覺得自己的處置方法更好的,便恭敬與沈琰提出。
等談話完畢,沈琰頗感欣慰。
他常年在外任官,別說是侄兒了,便是自己的兩個親生兒子,也沒太多的空來管教。
而眨眼間,沈琰就發現,原先小小的人,已經長大成為了有才學有見識有原則的青年才俊。
心中無比欣慰。
哥哥被大伯父沈琰考教時候,沈采苡正在被繡娘拉著量體。
賜婚圣旨一下,劉氏便遞了帖子入宮,要進宮謝恩。
雖不知道皇后何時有空召見,但該做的準備還是要做的。
沈采苡今年又長了半寸,再制新衣已經來不及,而之前做的新衣,尚未上身便小了,幸好制衣時候,便留了分寸,如今只要放下來,重新熨燙便可。
待得繡娘帶著新衣離去,沈采苡眼睛看著書,神思,卻不在書上。
她想,前次進宮未曾見到慶安公主,這次大約會遇到了。
兩輩子里,終于見到給予自己所有劫難的幕后黑手,沈采苡身子輕輕顫.抖起來。
不是害怕,而是憤怒和興奮。
她要看看,這個人到底是什么樣的,為何心能黑成這樣。
“姑娘,您怎么了?可是有些冷?”沈采苡的顫.抖,被白菊以為是冷到了,雖然是在屋里,燒著火盆的,她還是急忙把手爐塞給沈采苡,又命人去熬點姜湯給沈采苡暖身驅寒。
皇后命人傳了口諭,著劉氏沈采苡兩日后覲見。
第三日便是上巳節,皇后這兩日要做準備,到了上巳節當日,還要主持祓禊儀式,因此只得了后日上午一小會的空。
進宮當日,劉氏與沈采苡早早便起來打扮,待得進宮后,兩人也是目不斜視,直直朝坤寧宮而去。
宮中路,長又長,劉氏年紀大了,平日里又是養尊處優的,很快腳步就慢下來,沈采苡急忙上前一步,挽住了劉氏胳膊,讓劉氏借自己的力。
等到了坤寧宮,被帶進偏殿坐下,劉氏才松了一口氣,她慈愛看了沈采苡一眼,到底在宮中,也不便說話,便安靜等著。
皇后很快就召見了沈采苡。
沈采苡如今跟著韓嬤嬤學了一段時間的宮廷禮儀,雖然還有些疏漏,但大致無錯,且皇后也不會尋沈采苡的不對,笑著讓人把劉氏和沈采苡扶起,又賜坐。
因著劉氏在,皇后并未說太多,她也忙得很,大約一刻鐘之后,皇后抬眼朝側面一看,便有兩個年約三十許的女官上前。
皇后便笑著說道:“這兩位是尚儀局的女官……”
她們是皇后遣來,專門教導沈采苡宮規和禮儀的。
不光是沈采苡,便是其他的王妃側妃,也會被專門教導。
皇后還賜了沈采苡一只精美華麗步搖。
劉氏和沈采苡謝過皇后恩典,眼看還有人等著回事,皇后便端茶送客。
兩位女官自然是要隨著沈采苡出宮的。
被太監帶著在路上行走,沈采苡有些遺憾,竟然沒見到慶安公主。
剛出坤寧宮不遠,便有一個宮女前來,笑盈盈詢問:“可是沈老夫人和沈六小姐?德妃娘娘有請。”
來了……沈采苡輕輕勾了勾唇。
若說皇后宮里,莊重宏麗,那楊德妃所居永華宮,卻是華麗的,金堆玉砌一般。
玉儀殿更是奢靡非常。
沈采苡微微勾了勾唇角,皇后坤寧宮正殿叫鳳儀殿,楊德妃就取名就玉儀殿,呵……
楊德妃的排場,比皇后大的多。
劉氏沈采苡四人,在地上跪了好一會兒,楊德妃才叫起。
她面上倒是笑盈盈的,夸了沈采苡好久,沈采苡恭敬的應了,又奉承了回去。
幾句好聽的話罷了,誰還不會說呢。
“這小丫頭,可真會說話,聽著就讓人覺得舒心。”楊德妃先是笑著夸了沈采苡一句,忽然面上染了哀愁,“若是我那苦命的姐姐還在,定然會高興小四娶這么一個如花似玉的妃子,可惜……”
就有人上前勸慰楊德妃,沈采苡也跟著面上露了悲戚神色,不過片刻,楊德妃就收了悲傷,笑道:“看我,只顧著自己傷感,都忘了請沈老夫人坐下,真是……老夫人,快請坐吧。”
有宮女搬了錦凳過來,劉氏和沈采苡謝過楊德妃恩典,待得她們坐好,宮女便奉茶上來。
沈采苡不想接。
接了,楊德妃就可能會用言語擠兌她喝。
楊德妃可不是什么君子,沈采苡也不打算以身犯險什么的。
可不接說不過去……
她進宮時候,指甲縫里倒是藏了點東西……
不過,還是不要冒險了。
沈采苡目光閃了閃,伸出手接茶,卻在宮女放手的瞬間,稍微收回一點。
茶杯從她指尖邊緣滾落,啪嗒一聲,水漬浸染了青磚,也落了幾點在沈采苡的衣物上。
沈采苡滿臉驚愕看了一眼宮女,一副沒想到宮女會忽然松手的模樣,卻又飛快地收了神色,恭敬請罪。
楊德妃笑容一滯。
不是沒有人給她挖坑,但那基本都是皇后的人,連穆昭儀,也只敢明里暗里擠兌幾句,卻不敢太過分。
沒想到今兒,一個小官之女竟然給她挖坑了。
楊德妃真的有些不習慣。
這些官家的姑娘,見了她,不該都是恭恭敬敬的么?
面對沈采苡誠惶誠恐的神色,楊德妃很不是滋味。
只不過,她還真知道,這茶里有些名堂……她生的兒子省心的很,倒是生的姑娘,小時候省心,大了卻不聽勸了。
瞇了瞇眼,楊德妃冷哼一聲,讓人把奉茶的宮女拉出去。
沈采苡知道,宮女被當了替罪羔羊,估計沒有好下場,但,人不為己,不等天誅地滅,就早就被害死了。
些微不忍,被她拋到腦后,自身難保的時候,心軟之類的,就是會奪命的刀,還是莫要有的好。
楊德妃溫聲安撫沈采苡,又讓人帶沈采苡去換衣服,沈采苡婉拒,楊德妃堅持。
沈采苡只能應下。
宮女帶她去暖閣換衣服,換好衣物,沈采苡從暖閣出來,就見不遠處走來一個中等身高、五官與楊德妃有些相似的姑娘。
她盛裝打扮,彩繡輝煌,姣好的面容在珠玉映襯下,更添貴氣。
這應該便是慶安公主了。
沈采苡覺得有些不適,總覺得哪里有些維和。
宮女扯了扯她的袖子,沈采苡急忙和宮女一起退到了邊上,請慶安公主先過。
慶安公主卻停下了腳步,笑著說道:“我聽說母妃正在召見未來的四嫂,想必這位就是沈六姑娘了?”
她聲音清脆,很是好聽。
沈采苡垂著頭,恭敬行禮應道:“臣女沈采苡,見過公主殿下。”
沈采苡就聽到了慶安公主的笑聲,“都是一家人,快別這么客氣了,我叫你采苡姐姐可好?”
沈采苡抿唇笑了笑,“不敢當公主一聲姐姐,臣女應當是要比公主小一些。”
慶安公主笑聲微不可查地一頓,之后就道:“按著年歲,確實是我比你大些,可誰讓,你很快就是我四嫂了呢,到時候,我還是要隨著四哥叫的。”
沈采苡分明從她的聲音里,聽出了惱恨,特別是那個“大”字。
沈采苡很有些滿足。
她只笑笑,不說話。
慶安公主面色就沉了沉。
這天有點聊不下去了。
沈采苡果然和陸祈楠一樣討厭,油鹽不進的。
真真是惡心。
她復又笑了笑,脆聲說道:“母妃怕是等急了,我就不和母妃搶人了,你快回去吧。”
沈采苡應了一聲,行禮告退。
走出一段距離之后,沈采苡回頭,便看到慶安公主有些失神的模樣。
忽然,她嘴.巴動了動:“不是說……和方承嘉乃是天定姻緣么?為何與陸祈楠也是?難道,沈采苡和誰在一起,都算是天定……”
路到盡頭,轉個彎,沈采苡再看不到慶安公主的唇形,但心底,卻覺得很是蹊蹺。
為何慶安公主這么說。
眼見得已經要倒楊德妃面前了,沈采苡急忙收攝心神,低眉斂目進去。
陪著沈采苡的宮女小步上前,與楊德妃說了幾句,大約是說關于慶安公主的事情。
沈采苡眼角余光注視楊德妃。
待得宮女的唇形變換成一個“大”字的時候,楊德妃眼中,閃過凌厲陰狠光芒。
等全聽完,她卻笑著搖頭,似乎是有些無奈,對沈采苡說道:“慶瑤那丫頭,被陛下和本宮.寵.壞了,你莫要生氣。”
“公主殿下喜歡臣女,是臣女的榮幸呢。”沈采苡抿唇輕笑,一副很高興的樣子。
楊德妃發現這沈采苡,油鹽不進的,看似恭敬,實則根本沒把她放在眼中。
她惱恨不已。
賤人,倒是與那個孽種一般難對付。
轉眼楊德妃心底就又得意了——難對付又怎么樣,她只要籠絡好了陛下,還怕那孽種反了天不成。
天天與人演戲,也是很累的,楊德妃干脆端茶送客——
她倒是很想再給沈采苡端一杯“好茶”,然而這種手段,一次還好,再來一次,容易露了形跡。
而且楊德妃有種直覺,若是自己再來一招,沈采苡的反擊,很可能會讓她遇到些難纏的麻煩。
她勉強按捺住了教訓沈采苡的心思,放她離開。
還不得不賞了東西。
楊德妃略有些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