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唇角動了動,沒出聲。
有些東西,沒嘗過時候,不知美好,一旦嘗過,失去時候,便會覺得難以忍受。
譬如溫暖。
譬如陪伴。
二十余年,一人睡、一人食、一人靜默無言,并不覺太難熬。
有人打破這種境況,侵入他最私密的領地,初時很不習慣,久了,習慣成自然,初時的不自在便完全消退。
醒來有人在身旁安睡,用膳時候抬眼可見另一張面容用生動表情回應他目光,遇事有人可以商談……
一朝落回原先境地,醒時、用膳時、入睡時,總想抬眼找本來觸手可及的另一人,看不見、摸不著,心底便空茫而無所適。
白日里忙碌不休時候還好,入睡與醒來的那一瞬間,那種空茫感,最為強烈。
孤枕難眠,不再是一個簡單的描述,而成為他生活的真切寫照。
燕王忽然發現,二十多年習以為常的東西,就這半年時間,已經轟然坍塌,另一種習慣卻破土而出,飛速生長。
不是沒辦法拔除,但他卻不愿,任由那習慣放肆生長,越來越枝繁葉茂。
他并不排斥這種變化,甚至心情因此而隱隱感到愉悅快活。
過往,便是不知道姚湘君真正心思時候,他與姚湘君在一起,更多也是她問,他才答,并沒有想要傾訴內心想法的沖動。
然而與沈采苡一起,總有那么幾次,他特別想說點什么,但要張口時候,他總覺得,沈采苡面上笑盈盈的,似乎在認真聽他說話,但他又能感覺到,其實她可能并不是很想聽。
他便住嘴了。
他懷念自己離京時候、與沈采苡書信往來的那段時間,他能感覺到,那時候沈采苡是很愉快地在與他討論著她感興趣的事情,沒有芥蒂和隔膜。
他會在等待沈采苡洗浴的時間里,或者沈采苡躺下但他還睡不著時候,拿起沈采苡看過的游記,看她看的是哪本游記,看到了什么地方,然后記下——他書房里,除了孤本善本難以找到之外,他曾看沈采苡翻過的游記,他也都買了一份,并與沈采苡在同步看著。
他也知道,他沒有沈采苡的才慧,沒辦法如同她一樣,看過的就全都記住,但他想,只要他看過了,沈采苡偶然起了興趣,要談論時候,他總不至于一無所知接不上話。
但他能感覺到,沈采苡……似近實遠,還有些……漫不經心,與對他的不信任。
那天姚湘君來過之后,她明明是不悅的,卻不問他……
面對師公的要求,他便說過,要與王妃商量一番。
商量之前,他先去試探過父皇的意思,確定了師公的話里并未摻假,從宮里出來后,他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和沈采苡說,也曾想過為了師公的面子,先瞞一下,可晚膳后,他還是決定與沈采苡說明。
只是他又察覺到了沈采苡的拒絕,她在粉飾太平、拒絕溝通,讓他一下子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而后,他聽到沈采苡對丫鬟說他很好。
明明是夸贊的話,他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她似乎想把他們割裂開來,她自己獨善其身,至于他,并不在她的規劃之內。
可今日的沈采苡,與往常是不同的。
她似乎從她厚厚包裹的殼里,伸出了觸角,在試探他的態度。
他聽到沈采苡再次詢問:“殿下?”
燕王目光片刻不舍得從她身上移開,“都美,衣服美,人更美。”
而后燕王看到沈采苡笑了,眼波流轉間,蕩人心魄。
他喉頭滾動,也不管這是白天了,伸手握住她手腕,把她扣在懷里,含.住她櫻唇,兇狠索取。
沈采苡驚喘一聲,閉目任由他動作。
靈臺僅剩的一點清明,讓燕王知曉這不是能放肆的時候,終于克制住了自己。
他讓沈采苡跪坐在自己膝蓋上,一手環著沈采苡纖細腰肢,一手按著她后腦,把她頭按在自己肩膀上。
兩人半晌無言,平復喘息。
“本王拒絕了姚湘君。”燕王忽然開口。
沈采苡頭還伏在燕王肩膀上,聽聞此言,杏眼中迷蒙迅捷褪.去。
拒絕了姚湘君?她驚疑,以為自己聽錯了。
沉住氣,她也不追問,只離了燕王肩膀,用期待又含著喜悅的目光看向燕王,長長的睫羽不自覺眨動時候,燕王覺得,似乎有柔.軟的羽毛,在他心間劃動。
癢到骨髓深處。
燕王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親了親她眨動的眼睫,才沉吟著,把姚湘君和姚瑀先后找他,提出要求的事情說了個清楚。
沈采苡推了推燕王的肩膀,從他身上下來,坐在燕王身旁。
她有些迷惑,到底姚湘君做了什么?讓隆安帝這么惱恨。
想不出,但她聽得出,燕王的意思,是想要保姚湘君,避免讓姚瑀傷心。
可隆安帝殺意卻很濃,只是顧忌燕王,才沒有出手。
事情有點棘手,沈采苡最怕的,就是這種一方絕對強權、無法制衡的情況了——其實也不是無法制衡,只是她不愿意讓燕王用自己來威脅隆安帝,從而保證姚湘君的安全。
顯得姚湘君多重要似得。
最棘手的是姚瑀,燕王對他感情很深,若不是他插一腳,燕王本也不會理姚湘君。
她垂了眼瞼:“臣妾不想殿下再與她有瓜葛,不想殿下讓她進王府,一點都不想看到她,殿下以前那么……臣妾會不安。”
燕王鳳眸中流過細碎笑意。
他站起身來,蹙眉在屋中踱步,隔了半晌,才說道:“先拖一段時間,父皇不能確定我心思之前,都不會對她動手。”
還是用燕王自己來拖住了隆安帝,沈采苡心有不悅,可沒好辦法解決時候,拖一拖也是無奈之舉。
兩人達成共識,沈采苡叫人傳膳,燕王覺得今日午膳,格外美味,讓人賞了廚子。
午膳后,兩人一起休息,沈采苡這兩天都挺累,心思也重,今天之后,心中暢快許多,很快睡著。
燕王這是這幾日孤枕難眠,也沒睡好,姚湘君的事情雖然沒解決,但心底卻不似之前那般煩悶了,煩惱去了十之七八,也是沒多久就睡著。
等傍晚,兩人前去觀禮,禮畢,胡云潔被送入新房,沈采苡過去看了一遍,見著無事,便于王氏沈采蘩等人到了一起。
王氏把沈采苡拖到一邊:“你今天,問殿下關于那姚四姑娘的事情了么?”
“哥哥讓我和殿下多多溝通,不要把殿下當外人,我聽哥哥的了。”沈采苡想了想,說道:“我……之前大概是做錯了。”
“我今天剛稍微改了下態度,露出些軟化的意思,殿下便主動說起姚湘君的事情。”
沈采苡把燕王對她說的,和王氏復述了一遍,王氏聽著,便是滿面笑容:“你瞧,殿下其實是有心的,只是殿下天潢貴胄,你無心,他也不會上趕子解釋,說到底,是你沒給殿下機會罷了。”
“采苡,夫妻相處,到底有沒有真心,一天兩天感覺不出來,然長年累月下來,便是再遲鈍的人,都會有感覺的。”
沈采苡點點頭:“我就是不大習慣……”
以及,沒法完全信任燕王。
連生身父親,都會為了官職權勢舍棄她,燕王這個外人,她又怎么敢完全信任。
但經過這次事情,沈采苡倒也明了自己之前那樣,確實是不太合適。
不管怎么樣,都該問一聲的,或 者,等著燕王解釋也可以,總之不該直接武斷地下了結論。
不過——
“殿下他也有錯啊,他沉默寡言到令人發指。”沈采苡抱怨,王氏聽著就笑了。
會抱怨,就是開始抱了期望了。
不然,誰管你是話癆還是啞巴。
“你哥哥說,殿下變了許多。”王氏想了想沈文和的話,轉述給沈采苡聽:“殿下之前,能不開口就不開口,開口也經常是一個字兩個字代表自己意思,如今殿下說話,倒是有頭有尾了。”
沈采苡一想,確實是如此。
而且她今天還聽到了燕王說了很長一段話。
之前確實是沒有過的。
她還見過燕王笑。
這也是之前許久都沒有過的。
想想燕王小時候經歷,沈采苡轉頭看王氏,對王氏說道:“哥哥嫂嫂你們放心吧,以后遇到事情,我會與殿下多溝通的。”
王氏“嗯”了一聲,滿臉欣慰,說了與沈文和一樣的話:“我們采苡這么好,沒有男兒會不喜歡的。”
沈采苡與王氏說話時候,燕王則在宴席上,他心情不錯,便多喝了幾杯,并未醉,但也醺醺然,被沈文和帶人扶回了得真園。
他倒還有三分清明,喝了醒酒湯之后,自己去洗浴,出來就坐在床頭拿起沈采苡放置的游記看,一邊看一邊等著沈采苡。
待沈采苡上.床,燕王轉身覆在她身上。
沈采苡低呼一聲,而后輕笑著推他:“殿下,臣妾今日不方便,再說,這是臣妾娘家,要水……很丟人的。”
“不會怎么樣……”燕王含糊說了一句,胡亂親她。
有些癢,沈采苡好氣又好笑,伸手錘他。
她那點力氣,對燕王來說完全是不痛不癢的,根本沒引起燕王注意,沈采苡眨了眨眼,眸中全是淘氣光芒,遲疑了片刻,還是順著本心,伸手揪住了燕王耳朵。
燕王醉酒后,本就有些醺醺然,熱水熏蒸、再加上這會兒氣血涌動,酒意比之前更重一些,他被揪住耳朵之后,愣了片刻,似乎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沈六,你拽本王耳朵?”
沈六是什么亂七八糟的稱呼?沈采苡嘀咕一聲,柔聲哄勸:“我看著殿下耳朵有些紅,想為殿下揉揉。”
“時候不早了,殿下該安置了。”
燕王皺了皺眉,“哦”了一聲,躺好閉上眼休息。
沈采苡悶笑一聲。
第二日胡云潔認親后,沈采苡和燕王便打道回府,路上遇到了六皇子。
他正要去戶部,遇到燕王,便笑著下車寒暄。
燕王眸色便是一冷,直接讓車夫開車離開。
沈采苡與燕王說起六皇子和姚湘汀的婚事:“聽說楊德妃想定在今年十月,禮部一直在籌備進行著此事,但是如今慶安公主還未曾婚配,六殿下身為弟弟,總不好先成婚,所以楊德妃最近在為慶安公主物色駙馬。”
燕王眸中現出冷嘲神色:“怕是她不會肯的。”
沈采苡點點頭:“嗯,據說楊德妃和慶安公主母女倆吵了一架,慶安公主后來服軟哀泣,卻還是無法改變楊德妃的主意。”
燕王眸光閃爍,聯姻自來是拉攏人最好的辦法,能讓兩家結成同盟,成為六皇子助力,楊德妃怎么肯改變主意。
而楊德妃選得駙馬,大約都是武將或者權貴子弟。
“楊德妃看上了哪家?”燕王問,“趙家還是卓家?”
“還在挑揀。”沈采苡輕笑,“不過首先要讓慶安公主答應嫁人才行,否則將來結親不成反成仇。”
慶安公主,對方承嘉執著的可怕,在沈采苡看來,近乎是病態了。
明明慶安公主在 深宮,根本未曾與方承嘉多接觸過,可不知道為何,便偏執到如此地步。
若非方承嘉明確說過沒有,而沈采苡也信任方承嘉,她都差點要以為慶安公主和方承嘉曾秘密有過來往了。
燕王沉默了有一段時間,忽然出聲:“他可真討人喜歡。”
沈采苡聽著,別開臉輕笑出聲,燕王臉就有些黑了,隨著沈采苡笑的時間越長,他臉黑的越厲害。
最后變成了之前淡漠疏離的模樣。
沈采苡終于笑完了,對燕王說道:“殿下笑起來,也特別好看,更討人喜歡。”
燕王輕“哼”一聲,倒是沒再黑臉。
沈采苡好幾天不在,王府中堆了不少事情,需要她決斷,沈采苡當下就忙得沒空再說什么,過了三四天,才空了下來。
而后,就聽到了消息,說楊德妃,已經選定了卓家,想要卓家嫡次子為駙馬。
白菊紅纓等人都十分憤慨:“就她那樣的,也配嫁人,可別禍害了人家。”
心中都特別同情被楊德妃看上的人。
沈采苡悠悠笑了:“你們生氣,慶安公主這會兒說不得比你們更生氣呢。”
不過,她越生氣,沈采苡越是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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