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米恩查澤雷的情緒有些復雜。
從雀躍到滿足再到亢奮,而后變成了忐忑和緊張,最后演變成為膽怯和錯愕,甚至還有一絲絲恐懼開始油然而生。
他完全沒有想到,這場戲的拍攝進程居然會演變成為這個模樣,弗萊徹的殘暴和嗜血讓人瞠目結舌,以至于工作人員甚至不敢接觸弗萊徹的視線,唯恐自己就成為下一個獵物,那種膽戰心驚的驚悚感正在快速蔓延。
安德魯的無助和狼狽讓人五味雜陳,試圖提供一些幫忙卻又可以感受到他內心深處的倔強,然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安德魯的驕傲和尊嚴一點一點地分崩離析,甚至整個靈魂都已經開始千瘡百孔,著實讓人于心不忍。
弗萊徹和安德魯之間的化學反應火花是如此濃郁又如此生動,悄然之間滿溢出來,打破了鏡頭的束縛和禁錮,掙脫了虛幻的框架,一點一點地變得真實起來,就好像“匹諾曹”的故事一般,活靈活現的原創作品突然就具有了生命力,讓人喜悅的同時,也讓人恐懼。
整個劇組都可以真切地感受到那股張力,這……是不是太過殘忍了?就好像他們正在“屠殺”一個靈魂般?
達米恩下意識地將雙手緊握成拳,卻發現掌心已經布滿了汗水,拳頭根本無法完全握緊,只是一陣濕滑,那種緊張與亢奮交織的情緒讓作為主導眼前所有一切的導演本人也變得忐忑不安起來。
聲音就這樣卡在了喉嚨里。
達米恩不知道,到底是應該擔心自己成為弗萊徹的下一個犧牲品,還是應該擔心自己成為壓垮安德魯這只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眼前的場景就仿佛面對著一顆不定時炸彈,火花張力已經達到了極致,任何一點點風吹草動都可能引爆整座火山,然后所有人都灰飛煙滅。
所以,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應該是……好事吧?
達米恩也有些不太確定起來,畢竟,他從來不曾真正地經歷過對手戲表演互相碰撞的現場,但他卻曾經真實地經歷過電影里所呈現的畫面——他的高中樂隊老師就是一個/暴/君,剛剛所有的一切都再次喚醒了他腦海深處沉睡的記憶。
達米恩自己都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那些噩夢至今依舊讓他感到恐懼。
深呼吸,再次深呼吸,達米恩還是鼓起勇氣,揚聲喊到,“卡!”
原本,達米恩還以為,這一切就如同魔法一般,一個口令就可以解除現場的所有封印,所有都再次變得正常起來;但事實卻不是如此,大家依舊愣愣地站在原地,沒有太多反應,甚至于不少視線余光都朝著西蒙斯所在的位置望了過去,似乎正在等待著指揮的口令。
有些荒謬有些好笑,卻無比真實。
戲劇與現實之間的次元壁壘完完全全被打破,仿佛這不再是“爆裂鼓手”的拍攝現場,就是大學樂隊的排練現場,而就在剛才,那名叫做安德魯內曼的菜鳥鼓手才經歷了一番震撼教育的嚴峻洗禮,繼首席長號被掃地出門之后,安德魯也再次命懸一線,對于夢想、對于打鼓、對于音樂的所有幻想都破滅了。
達米恩自己都無法例外。
視線落在了“安德魯”的身上,那些朝氣、那些自信、那些生機,全部都黯淡了下來,沒有完全消失,卻在大片大片的灰色之中茫然而無助地徘徊著,似乎所有的希望都已經失去了原本的色彩,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什么,夢想的瑰麗和斑斕瞬間消失殆盡。
扼殺生命,雙手沾滿血腥,即使可以洗刷掉,但依舊深深地烙印在了骨子里,有人曾說,每當親手殺死一條生命,靈魂就將遺落一個碎片,痛苦而茫然,久而久之,習慣了靈魂撕裂的痛苦之后就變得麻木起來,一切都開始習以為常,但靈魂卻永遠都不會再完整了。
比起扼殺生命更加可怕的是,扼殺希望。
生命如同潮汐,來來去去,終有結局。有生必然有死,至少可以確定的是,死亡過后,那是一個終點;但希望卻不是。
它始終存在著,如同陽光一般撕開黑暗的籠罩,指引著生命的奮斗意義和歷史的前進方向,無數人前仆后繼地奉獻了自己的生命,綻放著自己的光芒,就為了點亮一縷希望的微光,穿過現實的重重迷霧,抵達一個更加光明也更加美好的未來。
更為可怕的是,扼殺一縷希望,卻是扼殺為之奮斗的生命,那是一場屠殺,沒有血腥也沒有哀嚎的屠殺,雙手之上尋找不到任何血跡,卻真正地掐斷了命運的喉嚨。
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沒有希望才是。
而就在剛才,弗萊徹扼殺了安德魯的希望。
有些人,他們能夠重新振作起來,花費十倍百倍千倍的力量,在黑暗之中摸索和探尋,再次將希望的光芒點燃,不屈不撓、頑強艱苦地開拓出一條全新的道路;而有些人,他們則再也無法尋找到自己,就此支離破碎地分崩離析,然后永永遠遠地沉睡下去,即使活著,卻如同死了一般,麻木不仁、碌碌無為地繼續茍且著。
安德魯到底是前者,還是后者呢?
達米恩忽然就意識到,剛才這一幕著實太過殘忍也太過冷酷,這絕對是正式開拍之前所沒有預料到的部分,就連達米恩在撰寫劇本的時候都沒有如此意圖,因為他自己在高中的時候也沒有完全放棄希望。
但現在卻在兩位演員的表演之中賦予了全新生命力,就好像……就好像弗萊徹和安德魯雙雙活過來了一般,真實地存在著,并且更進一步地賦予了角色全新的靈魂,脫離了達米恩的掌控而演繹出不同的故事,那種深深的震撼,根植在了靈魂深處,無法擺脫。
不由自主地就打了一個冷顫,然后,再一個。
“卡!”
達米恩再次揚聲喊到,為了擺脫那種冰冷,也為了重新回到現實,他需要再次將破碎的次元壁壘建立起來,否則,他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也許他和其他人就跟隨著安德魯的腳步遁入黑暗,無法自拔也無法逃脫。
達米恩知道自己必須重新回到現實,他需要提醒整個劇組也提醒自己,剛剛所有一切都只是表演而已。所以,他開始說廢話,那些平時根本不會提起的廢話。
“卡!很好,這場戲非常好!剛才的表演沒有任何問題,堪稱完美!藍禮,jk,辛苦了!真的是太完美了!我們現在只需要確認一下鏡頭畫面,如果我們的兩位攝影師沒有出錯的話,那么這場戲的拍攝就可以宣告結束了。”
戲。表演。鏡頭。攝影。拍攝。
達米恩正在竭盡全力地尋找現實相關的詞匯,并且大聲而喧鬧地張揚起來,用高亢的嗓音夸張地呼喊起來,但他著實沒有表演的天賦也沒有演講的才能,一番話語窮盡所能地無比浮夸也無比做作,尷尬癌都已經要犯了。
但,達米恩的目的達到了。
人們漸漸回過神來,面面相覷地交換著視線,不由都滋生出了一種心有余悸的恐慌感,然后開始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那種緊繃到令人窒息的氣氛總算是漸漸消散了開來;最后,視線再次落在了藍禮和西蒙斯的身上,眼底深處的神色卻悄然開始發生了變化:
兩個瘋子。
盡管以前就曾經聽說過了,藍禮就是一個瘋子,在鏡頭面前、在表演之中,那種心無旁騖的投入與專注往往能夠迸發出一種強大的氣場,賦予角色截然不同的生命力;但真正在現場觀摩之后才能夠體會,那到底是一種多么可怕的狀態。
現在全部都得到了解釋,只要真正觀看過藍禮表演的人就可以知道,那不是虛名,而是絕對實力,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一招一式,舉手投足之間的戲劇張力就完完全全展現了出來,什么叫做角色生命力,又什么叫做角色與故事交融的情感,所有一切疑惑都迎刃而解。
那是安德魯內曼,而不是藍禮霍爾,就連一個眼神都如此真切。
現在,他們又發現了另外一個瘋子:西蒙斯,那種嗜血氣息著實太過駭人,以至于現在大家都不敢直視西蒙斯的眼睛;可是不由自主地,視線又紛紛地朝著西蒙斯投射過去,總是好奇著,剛才的表演到底是怎么爆發出來的。
西蒙斯自己也正在琢磨著這一點。
在西蒙斯看來,其實表演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當完完全全地理解角色并且投入角色之后,言行舉止都開始與角色契合,仿佛牽線木偶一般,可以看到無形的繩索正在牽動著演員,自然而然地投入表演之中,徹底遺忘了自己。
但是,對于大部分演員來說,理解和投入就已經無比困難了,而表演過程中徹底遺忘自我的存在就更加困難了。對此,西蒙斯深有體會、感觸良多。
但今天卻不是如此。
下意識地抬起頭來,順從著內心尋找答案,然后西蒙斯就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藍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