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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49章不知作

  謹慎源于對不確定性的敬畏。

  但是謹慎也容易滑向固執。

  這時謹慎就會變質為對自己判斷的絕對自信,聽不進不同意見,認為其他人的建議都是錯了,在特定領域的認知閉環也就會表現為對他人的狂妄和推行自己方案時的急躁。

  從來他是謹慎的,但是并不代表他不會沖動。

  荷爾蒙上頭的時候,道理有用么?

  就像是進了彩票店,概率論有用么?

  從來覺得他能中獎。

  他熟悉這里的地形,知道什么地方緊要可以埋伏。

  你們不懂……

  別說那些,按我的辦法來……

  但是他沒想到,同樣的,曹軍在河洛待的時間也不短了,也同樣知道什么地方驃騎軍會提高警惕。

  經過三岔口,從來他們追過一片枯樹林,越過一條已經干涸的河床,沿途只看到曹軍丟棄的一些破爛輜重旗幟,甚至還有十幾輛被遺棄的,損壞了車軸的空車……

  雜亂的木板和繩索,橫七豎八的散落在地上。

  空蕩蕩的車輛似乎預示著什么。

  這一切在從來眼中,都成了曹軍倉皇逃竄,無力抵抗的明證。

  人往往會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情。

  從來心中的興奮和輕敵之意更濃。

  在從來的印象當中,過了三岔口,前方確實并非什么雄關險隘,只是一片起伏和緩的土塬地帶。

  這些土塬高不過數丈,坡勢平緩,上面稀稀拉拉長著些耐旱的灌木和枯草,視野也算開闊。

  官道便從這片土塬之間的洼地穿過,雖然不算特別寬敞,但容納騎兵隊列行進綽綽有余。

  相較于之前需要警惕的三岔口,以及更遠處,那些他知道的險要的峽谷要道,這里的地形簡直可以說是相當的友善了。

  看!我就說賊軍已是強弩之末,連像樣的險地都無力據守了!從來揚聲笑道,心中的最后一絲警惕也煙消云散。

  他甚至覺得司馬懿的警告有些可笑,在這種地方設伏?

  能有多大效果?

  騎兵一個沖鋒就能踏平這些小土坡!

  賊軍果然不行了!再加把勁!就快要追上了!

  從來高聲吶喊,一馬當先。他麾下的士卒見主將如此自信,又見地形確實無甚兇險,也都放松下來,跟著發出一陣哄笑,仿佛勝利已然在望。

  隊伍保持著追擊隊形,沿著官道,如同一條疾馳的長龍,一頭扎進了這片看似無害的土塬區域。

  然而就在先頭部隊堪堪越過第一道土塬的坡底,后續部隊也大半進入這片洼地之時,異變陡生!

  咻——

  尖銳的響箭,帶著凄厲的尖嘯,在空中劃過長長的尾音。

  從來心中猛的一縮!

  還沒等從來做出什么指令來,幾乎就在響箭升空的同時,兩側那些低矮的土塬坡頂,雜亂的灌木叢后,如同變戲法般猛地站起了不少曹軍弓箭手!

  他們似乎早已埋伏多時,身上甚至還覆蓋著枯草作為偽裝!

  這原本是驃騎軍的拿手好戲,可現在卻被曹軍學了過去!

  敵襲!舉盾!

  驃騎軍的反應也很快,幾乎就是在曹軍弓箭手出現的瞬間,示警聲便是響起!

  但是曹軍箭弩到的也很快!

  放箭!

  大風!大風!

  曹軍號令之下,剎那間,箭矢破空的銳響如同毒蜂群振翅,密集得令人頭皮發麻!

  箭雨并非覆蓋性的胡亂拋射,而是帶著明確的目標性,主要傾瀉向驃騎軍隊列的中段和后段,旨在截斷其退路,制造混亂!

  噗噗——

  一陣射中血肉的聲音,連綿不絕!

  為了追擊曹軍,從來沒有讓戰馬覆鎧,抑或是穿上馬衣,畢竟不管是覆蓋鎧甲還是穿著馬衣,增加了防御力的同時也會降低戰馬的耐力。

  而現在,沒有馬鎧和馬衣的問題,就暴露出來了。

  馬背上的騎兵還好,多少有盔甲和騎盾,但是戰馬就只能用血肉硬扛。

  雖然說馬屁股皮糙肉厚,但是馬脖子馬腿這些部位一旦受傷,對于戰馬的傷害也是頗大的。

  箭如雨下,慘叫聲、戰馬的悲鳴聲,瞬間取代了之前的哄笑!

  不要慌!土塬不高!隨我沖上去,宰了這些藏頭露尾的鼠輩!

  從來又驚又怒,但并未完全失措。

  他臨機反應不慢,判斷出兩側土塬坡度平緩,騎兵完全可以仰攻!

  只要沖上去,近身搏殺,這些弓箭手根本不是精銳驃騎騎兵的對手!

  前隊變陣!隨我沖坡!

  從來揮舞著戰刀,一馬當先,引領著尚未完全陷入混亂的前隊大約兩百余騎,朝著右側箭矢來勢最猛的土塬坡地發起了沖鋒!

  馬蹄踏起塵土,騎兵們發出怒吼,試圖用速度和人馬沖擊力碾碎這些伏兵。

  這反應不能說不正確,甚至可以說是遭遇此類埋伏時,騎兵最直接有效的反擊方式之一。

  然而荀彧的算計,恰恰就落在了這看似正確的反應上!

  當從來帶著人馬往上沖,就快要沖上土坡之上的時候,忽然看見在坡頂曹軍弓箭手之前,赫然出現了一整排的拒馬!

  這些拒馬用削尖的粗木交叉固定,雖然做工粗糙,但密密麻麻,如同突然從地里長出的獠牙,死死地封住了通往坡頂的最后一段緩坡!

  騎兵的沖擊力在平地上無往不利,但在仰攻斜坡時本就有所衰減,此刻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障礙,更是瞬間被遏制!

  高速沖鋒的勢頭猛地一滯,戰馬受驚,騎士們措手不及,陣型頓時出現了混亂!

  下馬!步戰攀上去!拆了這些破爛!

  從來又急又氣,眼看功虧一簣,他怒吼著下令。

  既然馬沖不上去,那就步戰!

  只要驃騎悍卒能貼近,照樣能殺散這些曹軍的弓箭手!

  這個命令依舊沒有什么太大的錯誤,但是同樣的也在荀彧的計算之中。

  一部分騎兵依令迅速下馬,拔出環首刀,試圖借助坡地掩護,向上攀爬,破壞拒馬。

  可就在他們下馬,失去機動性,聚集在拒馬前試圖攻堅的這一刻……

  荀彧準備的第二波打擊,接踵而至!

  在坡頂的弓箭手身后,突然又站起了一批曹軍弩手!

  他們顯然是荀彧預留的后備力量,此刻端著弩,瞄準了那些下馬后,聚集在拒馬附近的驃騎士卒!

  這一次的弩矢,顯然就更加致命!

  呃啊!

  我的腿!

  盾牌!舉盾!

  慘叫聲此起彼伏!

  失去了戰馬速度優勢的驃騎士卒,在這坡地上,就成了絕佳的靶子!

  騎兵盾牌并不大,能護住臉面胸腹,卻難以周全側面,以及顧及手腳。

  不斷有人中箭倒地,從坡上滾落下來。

  試圖破壞拒馬的士卒更是首當其沖,往往還沒對拒馬造成多少破壞,就已經被當場射殺!

  從來自己也險些被一支弩箭射中面門,他揮刀格開,驚出一身冷汗。

  他此刻才恍然驚醒,這土塬,這緩坡,這拒馬,這前后兩批弓手……

  一切都不是巧合!

  這是一個精心設計的死亡陷阱!

  他的每一步,都陷入了旁人的算計之中!

  看起來似乎并不險要的土塬土坡,目的就是誘使他做出沖坡反擊這個看似合理的選擇,然后在他騎兵優勢盡失、步兵聚集的瞬間,予以最大程度的殺傷!

  撤退!快撤!

  從來終于意識到了危險,嘶聲大吼,想要帶領殘部退下斜坡,重新整理隊形。

  然而,從來的這個舉動,依舊在荀彧的預計之中。

  就在從來他們奮力沖坡,卻被阻于拒馬前,遭受箭雨洗禮的這時間段,在官道方向上出現了一支曹軍的步兵隊伍!

  在這支曹軍的步卒隊列最前方,不是什么長槍大盾,而是加裝了木板的車輛!

  從來忽然想到了之前在半路上看到的一些廢棄的車輛……

  曹軍兵卒用車輛頂在了前面,堵塞了官道的退路,并且組成了槍盾陣線,封住了洼地的出口!

  而兩側的其他土塬上,更多的曹軍士卒身影浮現,他們并未急于沖下來肉搏,而是同樣以弓弩進行壓制射擊,雖然準頭不如坡頂那些,但形成的交叉火力,足以讓被困在洼地里的驃騎軍后隊動彈不得,也無法有效支援前隊的從來。

  前進,拒馬攔路,坡頂箭雨如注。

  后退,退路被堵,車陣嚴陣以待。

  左右,土塬之上,皆有弓弩窺伺。

  從來和他麾下的數百驃騎精銳,竟然在這片他們之前認為無險之地的土塬洼地之中,陷入了一個看似簡單,實則致命的包圍圈!

  勝負的天平,就在這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里,因為一點地形認知上的疏忽和心理上的輕敵,驟然傾斜!

  從來瞪圓了眼睛,看著身邊不斷倒下的士卒,看著那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的坡頂,看著后方那堅固的封鎖線,一股冰涼的絕望,混合著血腥氣,猛地灌滿了他的胸腔。

  從來猛然間想起了之前司馬懿提醒的話語……

  西山!

  西山就在此處不遠!

  既然退路被斷,那么……

  跟著我!

  從來大呼道,轉向!轉向!西山!西山!

  孟津渡口,昔日曹軍營地,如今已插上了驃騎的三色戰旗。

  一些血戰的痕跡已經被清理了,但即便是寒風吹拂,空氣之中依舊有血腥氣味縈繞不去。

  大河水在渡口外奔流不息,無數舟船仍在緊張地往返,浮橋搖搖晃晃,將北岸的兵員、馬匹、器械源源不斷輸送至南岸。

  中軍大帳設在一處地勢稍高,可俯瞰整個渡口營壘的土臺上。

  斐潛剛剛踏足南岸土地不久,甲胄未解,風塵仆仆。

  他一抵達大河南岸,就立刻接見了姜冏和朱靈,了解戰場局勢情況。

  姜冏匯報了孟津攻防的戰斗經過,朱靈也陳述了他如何控制北邙山,截斷曹軍通訊線路的情況……

  朱靈說明了他如何利用李七、老王頭等人控制關鍵崗哨,攔截曹軍烽火信號,甚至伏殺了曹鑠派出的幾波查探小隊。

  主公!如今北邙山已盡入我手,曹軍短期內應難察覺我軍動向……

  朱靈最后總結道,語氣中帶著一絲完成任務后的篤定。

  斐潛對于姜冏和朱靈的工作給予肯定,可就在斐潛在準備部署下一階段的方案之時,忽有兵卒前來稟報,大將軍!司馬參軍前來求見!言有緊急軍情上稟!

  斐潛一愣。

  司馬懿不是在雒陽么?

  難道說雒陽出事了?

  快!有請!

  斐潛下令,讓司馬懿前來。

  不多時,帳簾掀開,司馬懿快步走入。他雖經長途跋涉,臉上身上都是風塵仆仆,但是神色依舊沉穩,顧盼之間自有風華。

  司馬懿上前幾步,向斐潛躬身行禮,屬下司馬懿,參見主公!

  斐潛見司馬懿如此,也就猜到雒陽應該沒什么太大危險,但是依舊詢問道:仲達一路辛苦,也不必多禮……雒陽當下情況如何?

  司馬懿站直身體,語速平穩而清晰,也沒有賣什么關子,直接了當的說道:回稟主公,屬下離城之時,城外曹軍已是撤離……似是往伊闕、太谷方向而退……

  斐潛聞言,便是心中一跳,與身旁的賈衢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凝重。

  斐潛擔心的問題,還是發生了。

  果然……行蹤暴露了。斐潛輕嘆一聲,語氣中帶著遺憾,曹孟德嗅覺敏銳……或是知曉孟津失守,或是見得信號斷絕……又或許通過其他渠道探知我軍動向,故棄雒陽,欲退入嵩山險隘……若讓其得逞,則平定山東,又需耗費更多時日兵力……

  姜冏在一旁起身拱手道:末將愿領兵即刻南下,追殺曹賊!

  末將也愿往!朱靈站起身來,也是朗聲而道。

  斐潛擺擺手,先坐……稍安勿躁……

  曹操和斐潛現在的情況,在某些方面有些類似。

  不管是斐潛要大舉南下,還是曹操要拖家帶口跑路,都不能按照速度最快的騎兵部隊來進行計算行程的……

  斐潛要讓戰馬渡河,要建立前進基地,要將河內糧草輜重運輸到大河之南來,不是三兩天就能做到的。在斐潛心中也做好了隨時會被曹軍發現的準備,前期的工作只是將曹軍發現的概率盡可能的降低和拖延罷了。

  曹操那邊同樣也是如此。

  如果曹操一個人單騎跑路,鐵了心丟下所有的兵卒,憑借其對地形的熟悉和留下的斷后部隊,驃騎軍想將其曹操留下,難度極大。

  但是曹操也有一大幫子人啊……

  而且曹操也不太可能單騎跑路,畢竟現在曹氏已經大不如前,要是曹操真的只剩下了老頭一個,怕不是被山東之輩吃絕戶?

  因此曹操就算是要逃,也會想要帶回一些人的,一旦拖家帶口,速度就自然是慢了。至少不可能是說曹操曹操到的那么快。

  現如今的關鍵問題,就在于斐潛要怎么做?

  即刻讓姜冏等人領著先期的騎兵輕裝南下,無疑是最快的反制舉措,但是一方面曹操具體位置并不清楚,河洛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三五千騎兵散出去,滿地翻找也不是個事;另外一方面是如果直接猛插伊闕和太谷方向,確實是可以攔截下不少曹軍,或許也有可能攔住曹操,但是同樣的也要注意曹軍逼急了跳墻,而且若是驃騎軍輕裝南下,急取伊闕太谷,也就意味著裝備不足,后援沒那么快……

  斐潛正在思索之時,司馬懿卻在此刻再次開口,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主公無需憂慮。屬下離城之前,已略作安排,或可……暫延曹軍腳步……

  哦?斐潛看向司馬懿,仲達做了何等安排?

  司馬懿微微垂首,一副人畜無害的謙遜模樣,知曹軍大舉撤退,從校尉執意請命出城追擊。棗使君杜從事皆勸之,奈何從校尉不肯聽。

  司馬懿頓了頓,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臣以為,曹軍撤離,從校尉貿然追擊,中伏……應在情理之中。

  斐潛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盯著司馬懿,仲達既知其必中伏,為何不強行阻攔?或是前往援救,卻來此處?

  斐潛心中已然不悅。

  司馬懿抬起頭,臉上只有冷靜,主公明鑒。一來,從校尉其意已決,屬下人微言輕,強行阻攔,恐生內隙,于守城不利。二來……屬下判斷,曹軍連敗,士氣低迷,戰力亦是折損許多……從校尉所部皆乃精銳,縱遭伏擊,雖難免損失,但應不至于頃刻覆滅……曹軍欲全殲之,亦需付出代價,且耗時費力。

  司馬懿繼續說道:屬下離城之時,曾遣人告之從校尉,若事有不濟,可至西山固守……西山之處,溝壑縱橫,易守難攻。最關鍵者,山中有土石,卻無草木,曹軍欲攻之,絕無速勝之手段……而且西山無水,曹軍見速不可取,多半會圍而困之……曹軍欲圍西山,至少要數千精兵……這數千精兵,又需水糧,如此一來……從校尉以數百人馬,便可牽制數千曹軍……

  姜冏在一旁皺眉說道:你也說西山無水!從校尉人馬困于西山,豈不是也斷水斷糧?

  司馬懿看了一眼姜冏,微微低頭,臣以為……從校尉縱然被困于西山,也至少可以撐五日……從校尉所領……具為騎兵……若是……或許可以撐得更久些……

  殺馬……朱靈吸了一口涼氣,不由得上下打量著司馬懿,似乎要將司馬懿的樣子牢牢記住一般。

  司馬懿似乎并未察覺朱靈的目光,依舊拱手謙立,平穩說道:從校尉若被圍于西山,定會遣人前往雒陽求援……曹軍多半也會放過……一則欲再創雒陽之兵,二則或萌生反撲雒陽之妄念……

  司馬懿說著他的計算,拱手而道,如此一來,曹軍若生貪念,必有流連。其主力是走是留,是全力撤退還是企圖反擊,都會因此產生變數……這變數,便是主公之良機!從校尉困于一山,卻可活全盤!主公亦可尋此機會,將曹軍主力,圍殲于河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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