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聲音不大,但還是被剛好從他們身邊經過的幾個孩子聽得一清二楚,他們也是來參加匯演的,穿著白襯衫黑鞋子,臉上被涂得紅撲撲的,昂首挺胸地斜眼看著他們。
“哼,這群土包子還敢說自己是最棒的。”
“連鞋都穿不起的泥腿子。”
“你看他們那雙腳,又臭又臟,還不穿鞋,真惡心……”一個女生一臉嫌惡地用手扇了扇,“我都快吐了。”
“可不是嗎?他們把舞臺都弄臟了,我們待會兒怎么上去唱歌啊……”
這些孩子們年紀雖小,說出的話卻尖酸刻薄,甚至完全沒把劉好好這個老師放在眼里,就這么公開譏諷嘲笑,而他們的帶隊老師則在不遠處冷眼旁觀,臉上也帶著譏諷和挑釁的笑意。
大目小學的孩子們最害怕的就是被人指指點點,剛才進來的時候,別人多看他們兩眼,就臊得不行了,何況現在被人公然這么諷刺嘲笑。
一個個低著頭,恨不得找個洞鉆進去,一低頭就看到自己那沾著泥土的赤腳,再看看別人的白襪黑鞋,羞得他們都快哭出來了。
劉好好剛開始有些驚訝,她一直以為這個年代的孩子都很淳樸,在物質上并不勢利,畢竟現在大家都窮,就算是城里人也不比他們的生活好上許多,何況這些孩子都只是縣城小學的學生,在省會h市的人看來,他們也是鄉下人,不過就是比他們多了一雙鞋穿而已,至于這么膈應他們嗎?
看著那個帶隊老師充滿敵意的眼神,她立刻明白了,人家這是妒忌他們呢。
今天表演的二十多個節目中,只有縣小學和縣幼兒園的孩子有統一著裝,其他的節目都是各個公社拼湊上來的,和大目小學的情況差不多,雖然不至于全光著腳,但穿草鞋穿拖鞋,或者部分光腳的都有,所以劉好好讓他們全都光腳,倒也沒什么特別值得被人議論的。
孩子們在其他公社的孩子們面前都很放松,反正大家都差不多,可唯獨在縣里的孩子們面前特別抬不起頭來,除了他們的衣服鮮亮之外,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們隱隱帶著矜持和倨傲。
當然現在已經不是“隱隱”了,是擺明了過來挑釁啊。
劉好好笑得很“溫柔”,俯下身子看著縣小學的“高材生”們,“待會兒的壓軸合唱就是你們的節目吧,我們還是競爭對手呢,不知道待會兒的一等獎會給誰。”
“當然是我們?你們這群鄉下來的泥腿子還想得獎?”說話的女生扎著馬尾辮,神色傲慢,完全不把她這個老師放在眼里。
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對老師還是比較尊重的,她能用這樣的態度對待劉好好,說明她家在縣里頗有背景,她這副樣子很有幾十年后某些二代紈绔子弟的味道。
“鄉下來的泥腿子?小同學,你的詞匯量很豐富啊,”劉好好笑了起來,仿佛真的被她逗樂了一般,“其實就是農民嘛,我們的成分都是貧下中農,小同學,你為什么看不起我們貧下中農啊?”
“趙雪!”帶隊老師悚然一驚,連忙輕喝一聲,警惕地看著劉好好,神色終于開始變得慌亂了。
那女生家境不錯,她知道貧下中農的成分是絕對的紅五類,看不起貧下中農又意味著什么,被老師輕喝一聲,立刻就反應過來了,咬著牙怎么都不敢再開口了。
劉好好卻沒有這么輕易放過她,“小同學,是不是有人故意給你灌輸看不起貧下中農的思想啊?是在家?還是在學校?”
帶隊老師終于站不住了,上前將趙雪拉到自己身后,“你何必這樣咄咄逼人?小孩子不懂事,只是無心的……”
“我就是問問而已,剛才的態度應該不算咄咄逼人吧?”劉好好的臉上依舊掛著笑意,“孩子就是一張白紙,人們在上面涂抹什么,他們的心里就留下什么,這些孩子看不起貧下中農的思想,肯定是他們身邊的人灌輸的,為了祖國的未來負責,我覺得還是應該問清楚比較好,不要放縱某些別有用心的人教壞了祖國的花朵呀。”
劉好好說起話來溫溫軟軟的,一字一句都如鋼針扎得帶隊老師面無人色。
看不起鄉下土包子,這其實是很正常的事情,社會中一向都有一條鄙視鏈,大城市的看不起小城市的,小城市的看不起小縣城的,小縣城的看不起農村的。
他們這些縣小學的老師學生,在這些農村小學的師生面前一向都很有優越感的,諷刺羞辱他們幾句怎么了?之前又不是沒有過。
只是之前被諷刺羞辱的對象,向來都是自慚形穢地羞得滿臉通紅,自己識地離開,哪有一個像劉好好一樣,不僅坦然地承認自己是泥腿子,還上綱上線地給他們扣上一頂看不起貧下中農的大帽子,轉眼之間,她就成了那個別有用心的教唆犯。
這年代最怕的就是上綱上線,她是親眼見過的,一句無心的話被人抓住了痛腳都有可能釀成大禍,劉好好要是真的較起真了,也許孩子們會沒事,她卻怎么都逃不過一劫。
這個時候的劉好好還是笑瞇瞇地望著她,她終于明白了什么叫作“笑面虎”,這個年紀輕輕的小學老師實在太過陰險了!
“道歉!”她咬咬牙,終于做了決斷。
“什么?”她的學生們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的老師,自己只是嘲笑了這些泥腿子幾句,為什么要向他們道歉?
“我說道歉!”帶隊老師的神色嚴厲,“如果沒有農民伯伯們的辛苦勞作,哪里有你們的幸福生活,你們竟然看不起貧下中農,這種想法太危險了!如果你們現在不道歉,明天就每個人站在國旗下做檢討!”
國旗下的檢討!
來參加這個壓軸合唱的都是縣小學最優秀的學生,經常在國旗下講話,從來沒有在國旗下做過檢討,這個懲罰對他們來說無疑是奇恥大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