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句話,猶如一柄利刃,刺中楊夫子的胸膛。
楊夫子俏臉一白,全身微顫。右手下意識地扶住了桌子,仿佛借此才能穩住自己。
“這幾年來,楊夫子在蓮池書院里教導學生,人人尊敬。在蓮池書院,楊夫子有了尊嚴和驕傲。”
“可這份尊嚴驕傲,到了江家人面前,便立刻消散殆盡。”
“在他們面前,夫子永遠是飽受欺凌忍氣吞聲的江家兒媳。”
素來善解人意的謝明曦,今日卻格外犀利尖銳,字字句句都說中了楊夫子的痛處:“楊夫子,你真的甘心嗎?”
楊夫子全身又是一顫,鼻子泛酸,目中閃出水光。
腦海中忽地閃現出數日前回江家的一幕。
她捧上辛苦積攢的二十兩銀子,輕聲懇求:“二十兩銀子我送回來了,我想見凝雪一面。”
江老太太一把搶過銀子,一張老臉上露出快意的冷笑:“呸!上回我去書院找你,你的學生羞辱我,你竟一聲不吭。”
“想見凝雪,你是做夢!”
江老太太掂了掂厚實的銀子,又不屑地說道:“你在書院里果然有姘頭,讓你拿二十兩銀子,你便拿了出來。”
她又驚又怒:“這是我私下教導學生賺來的銀子,干干凈凈。你休要這般羞辱我!”
江老太太沒料到她會頂嘴,頓時惱怒不已:“好你個楊巧娘!現在真是翅膀硬了,竟敢和我頂嘴!我告訴你,下個月給我拿三十兩銀子回來。不然,你別想見凝雪。”
站在一旁的妯娌兩個,一起用貪婪的目光看著銀子,然后又用鄙夷的目光看著她。陰陽怪氣地說著:“生的美貌,就是好啊!半老徐娘,也有人肯沾。”
“可不是么?躺下便能賺銀子!”
一句句污言穢語,不堪入耳。
一團團洶涌的怒火,在胸膛里不停涌動,似要化為火焰,沖出胸膛。
她怎么能甘心任人羞辱?
怎么能甘心一直這樣下去?
怎么能甘心和女兒離心,被女兒誤解?
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啊!
“這世上,沒有誰生來低人一等!也沒有人愿意永遠為人所逼迫!”謝明曦說了下去:“夫子疼惜女兒之心,令人動容。”
“可惜,江小姐并不感念夫子的辛苦。”
“再這樣下去,夫子只會和江小姐漸行漸遠。”
“我想,夫子一定不愿這等情形發生。趁著江小姐尚未及笄,江家人還沒來得及為江小姐定親,楊夫子還是想法子將她帶出江家才是。”
“江小姐生得一副好相貌,江家人若貪圖金銀,說不定會為了索取高額金銀,將她賣為妾室……”
楊夫子聽得不寒而栗,脫口而出道:“凝雪是江家的血脈,他們豈能狠心至此!”
謝明曦神色淡淡:“財帛動人心。江家人何等貪婪,沒人比夫子更清楚。區區一個孫女而已,誰會在意她嫁人后命運如何?”
是啊!
以江家人的貪婪無恥,什么事做不出來?
楊夫子越想越覺驚懼心冷,思緒紛亂如麻。
謝明曦卻已不再多勸,只道:“這是夫子的家事,誰也無法替夫子做出決定。希望夫子好好想一想,到底該如何抉擇。”
“若夫子決意和江家劃清界限,我一定會全力相助。”
“如果夫子甘愿忍受屈辱,繼續被江家人欺凌逼迫,便當我今日之言從未說過。”
說完這些,謝明曦住了口,不再多言。
楊夫子在原地站了許久。
白皙美麗的臉孔,滿是猶豫掙扎和痛苦。
揮刀斬斷一切,說來容易,真正下定決心,何等艱難?她一直未曾痛下決心,不僅是因為女兒被留在江家,還因心中惦念亡夫……
逝者已逝,她再執著過去,毫無益處,只會令自己和女兒受苦。
這幾年,她已對江家仁至義盡。
以后,她也該為自己而活了。
楊夫子定定心神,對著謝明曦低聲道:“今日,多謝你一棒敲醒我。你說的沒錯,我應該做出正確的選擇了。”
然后,用復雜又感慨的語氣嘆道:“我活了三十年,卻不及你一個十歲的少女想得明白。這些年,真是白活了!”
痛下揮刀斷腕的決心后,楊夫子整個人都輕松了起來。
謝明曦看在眼中,也覺欣慰,低聲道:“夫子何必這般自嘲。世事知易行難,道理誰都明白,真正能做到壯士斷腕的又能有幾人?”
“夫子甘為女兒忍受屈辱,慈母心腸,才值得人敬重。”
提起江凝雪,楊夫子無奈苦笑:“我離開江家幾年,凝雪整日聽江家人挑唆,說我的不是,對我這個親娘也心生怨懟。”
“便是壓制住江家眾人,我也只怕她不肯隨我離開江家。”
謝明曦挑了挑眉:“這就得看夫子能不能狠下心腸了。”
楊夫子一楞,看向謝明曦。
謝明曦低語數句。
楊夫子面色變了又變,終于狠狠心點了點頭:“好,我便依你的主意,試上一試。”
當日,學生散學后,楊夫子便又回了一趟江家。
江家原本有一間米糧鋪子,也算小富之家。楊夫子的亡夫是家中長子,為人誠信,將米糧鋪子打理得井井有條。
可惜,他死了之后,兩個弟弟都是奸懶的性子,短短幾年,生意便一落千丈。后來索性關了鋪子。反正楊夫子每個月送回來的銀子,也足夠一家嚼用了。
江老太太對兒媳刻薄,對兩個兒子和幾個孫子卻都嬌慣縱容。兒孫不肖,江老太太也不管,只一味地從楊夫子身上榨銀子。
等到江凝雪長大成人,索要一筆高額的聘禮,便夠孫子們成家了。
不過,就算江凝雪以后出嫁了,她也要逼楊夫子拿銀子回來。不然,她的兒孫們豈不是要挨餓?
江老太太打著如意算盤,聽聞楊夫子回來,還以為楊夫子又主動送銀子回來了,美滋滋地去了堂屋。
兒子孫子們照例不露面,免得落下逼迫嫂子伯母的惡名聲。
江老太太瞥了楊夫子一眼,頤指氣使地說道:“三十兩銀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