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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選擇

  程曦聞聲回頭,就見王騫緩緩走到她面前。

  他低頭看著她,問道:

  “倘若有一事……明知其事有違倫常理義,卻也明知其事勢必所趨,當如何?”

  程曦一愣,不由朝王騫看去。

  他清瘦面龐映著月光,一雙鳳眼不似往常那般明亮,反倒像是藏了千萬心事與重負,正認真異常地望著自己。

  程曦嚇了一跳。

  王騫該不會是讀書讀傻了,鉆進了牛角罷?

  她張了張嘴,生怕說錯話將他給帶偏,下一科的探花郎指不定便要換個人來做了。

  程曦不由在腹中仔細琢磨了幾番,小心翼翼答道:

  “若無法避免……那就順勢而為?”

  王騫靜靜望著她沉默不語,忽然又問:

  “若順勢則名裂,無為則悖道,又如何?”

  程曦想了想,道:

  “這般兩難……那便從善罷,只問對錯、不問利弊。”

  只問對錯、不問利弊嗎……王騫垂眼默念。

  程曦看著他,心下頗有些不安。

  聽說明學一派的學子,看問題想事物都與常人不大一樣,他們敬奉圣言卻自有一套理論,謂之“求本”。

  她不知道自己這一番話,落在王騫地方會起什么作用,有些心虛地將程時拖下水:

  “要不……你去問問四哥?他腦子比我活。”

  誰知王騫卻忽然看著程曦一笑,眼中已然露出堅定之色:

  “我知道了。”

  程曦一頭霧水——他知道什么了?

  但既然王騫一副想通了不再困擾的模樣,程曦自然不會揪著這話題去探問,笑著與他道了安便告辭離去。

  第二日與王氏一處說話時,程曦聽說張氏夫婦已買定了宅子,不大不小的三進院落,離威遠候府僅隔了兩條街。

  她意外道:

  “三進的宅子?是為騫表哥日后娶妻做打算嗎?”

  王氏聞言不由看了程曦一眼,笑道:

  “也許罷。待添置些使喚的人手,他們許就要搬過去了。”

  程曦點點頭,心里琢磨起日后為容潛兜生意的事。

  她一轉身便去了趟金銀樓,然而容潛卻不在。掌柜老胡說不上容潛行蹤,倒翻出一堆琳瑯滿目的首飾出來給程曦過目。

  “這是江南來的款兒,您瞧可有中意的?”

  程曦便被那些精致巧絕的首飾引去,最后選了四支絞絲金釵與四支絹紗織金簪子。

  她本想留個信給容潛,告訴他中秋那夜自己會去燈會玩,但又想到容潛似乎一直都諸事纏身的樣子,自己總拿無謂之事尋他未免太過稚氣。

  程曦回到府中,將那些首飾裝上挨個院落的送人,除了王氏、甄氏、孟氏及張氏外,沈繯等四位嫂子也人手一支。

  送給張氏的那一支金釵尤為別致考究,張氏瞧著頗喜歡,程曦便順勢將金銀樓又夸贊了一番。

  王氏見了便有些拿不準程曦的心思。

  她回頭與程原恩說起此事,頗懷顧慮道:

  “……你說曦姐兒究竟有沒有心?還有騫哥兒,你可有找過他?”

  程原恩沉吟道:

  “我問過熙元,他直言不諱與大房有往來,對于北地卻三緘其口。”

  王氏不由露出失望之色,看著程原恩試探道:

  “這般……我可是該去回了三嫂?”

  誰知程原恩卻沒有作聲。

  事實上,那次他除了探問王騫是否與北地有往來之外,還問了王騫一個問題:

  事君之忠先?治民之仁先?

  這也是程欽問程原恩的問題,程原恩口中有答案,心中卻因程欽的話而產生了動搖。

  他拿這個問題問王騫,想以王騫的答案來判定態度,王騫卻良久默然沒有回答。

  “且再等等。”程原恩沉思片刻后沉聲道,“上回我見熙元言未盡意……待回頭再問他一問。”

  王氏聞言,喜憂參半地將此事按下不提。

  然而不等程原恩再尋機會,王騫卻先主動來找了他。

  “您上回曾問,君民孰重。”

  程原恩便知他已有了答案。

  “孰重?”

  王騫緩緩開口,一字一字道:

  “忠君愛民本無相沖之處,一日為官思仁民,一日為臣思忠君。然國不以利為利,當以義為利。天道存人心,人心寄仁君,天道自然萬古如此……不以人為。”

  程原恩聽到這個答案居然絲毫不覺得意外。

  王騫選擇為官一日便盡忠職守一日,忠君無愧、愛民不怠。然若有一日大勢難逆,則順天道而行。

  他不由沉聲道:

  “悠悠史載何對?”

  王騫修蘭孑立,一雙鳳眸朗朗望著程原恩,清澈又平靜:

  “心外無理,至善則無愧。若得安而行之,雖踽踽而不悔。”

  安而行之……

  程原恩聞言怔怔,忽然想起程欽的話:

  你高居廟堂,已有多久不曾見過民間百態?

  這些年自己浸淫官場、深諳中庸之道,卻忘了自啟蒙之初便詳熟于耳的道理:

  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程原恩看著眼前的王騫,自那張年輕面龐上似乎看到了幾十年前的自己。

  然而王騫比那時的他看得更遠更透徹,于得失大義上也更為清明堅定——王家到底知不知道他們失去了一個怎樣的子弟?

  程原恩默然良久,而后嘆道:

  “熙元啊,你此番言論若放到卷宗上,那可是狂悖之道,只怕任誰作主考都不敢取此卷。”

  誰知王騫聞言一笑,眼眸立時便染上飛揚之色:

  “守道于心便可,于言于行上……稍作回婉妥協無妨。”

  程原恩一愣,倒沒想到王騫竟是個這般靈活的人。

  他終于露出笑意,緩緩點了點頭。

  王騫便恭敬告辭,誰知程原恩忽然喚住他。

  “這讀書也講究個張弛有度,你整日關在書房,適時也該出去松泛松泛精神……中秋那日,節懋會帶著小九去燈會,你若有興致就與他們一道去看看罷。”

  王騫聞言不由眼中一亮,立時長揖行禮領了程原恩的情。

  到了八月十五,沈繯操持著在府中擺了中秋宴。宴后眾人均去了梔若水榭賞月看夜燈,程曦則按著王氏吩咐陪程時去望月樓。

  她一出府門,卻在馬車旁見到了正與程時說話的王騫。

  王騫回頭看見程曦,眼中溢彩流光,露出明朗笑容。

  程曦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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