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時目光一沉,沒有說話。
他看向不遠處祠堂前派發米粥與饅頭的棚子,那里有不少家仆在巡值衛兵的長矛下安靜排隊靜候領取食物。
……就像災民一般。
此地遷居之百姓以城中顯達門戶居多,濟南府的官員既怕那些游手之徒在城中生事驚動天顏,又怕他們在此地生亂惹出是非,便將人趕去別處。
然而濟南府轄哪還有兵力可以牽管制約那些人。
程時收回目光。
容潛這番安排是合理的,京畿衛指揮使隨身護駕,此刻城外品階最大、能行事立斷的只有他和容潛。
那些游手之徒若不聞不問放之任之,便是極大的隱患,但若要將此事全權交付容潛……
他看著容潛,卻揚聲道:
“楊翰,你自朱雀營帶兩隊人,隨承恩候世子同去。”
楊翰一怔,容潛聞言看了楊翰一眼,沒說什么轉身邁開大步離去。
楊翰忙招了人急急跟上。
程時沉下臉,轉過身看著祠堂前集聚的人群,目中露出肅殺之色。
“千翠百鳥朝鳳羽衣一掛——”
“展子虔《游春圖》——”
“福祿壽百仙賀誕珊瑚一座——”
內侍尖細的聲音回蕩在開闊廳堂中,一件件獻給昭和帝的名貴物件呈在楠木雕龍黑漆盤上,由隨侍內監端到臨時閣議處。
程原恩負手看著隨行史吏官將這些物件一樣樣詳細記錄在隨行錄上,不由微微皺眉。
今夜房氏族人與濟南多位名紳鴻儒與宴,對昭和帝大加捧贊奉迎并獻禮,除了涕零感激皇恩外,又將昭和帝此行之舉抬到了千古賢帝的份上。
昭和帝這一路聽多了夸贊已然有些飄然,又在寧王提議下同意賦詩以示恩澤,提筆寫了首字句間滿是浩蕩君恩的詩贈與房氏一族做傳家。
……寧王的行徑,實在太過詭異。
他自出巡起便一力抬升此行澤被之恩典,又因著各處府吏所薦面圣之人的吹捧,昭和帝對安排此次祭天行程的工部與禮部極為滿意,陳考如今說是御前第一人,可謂一點也不過為。
可寧王怎會為陳考造勢?
而且,陳考這邊紅得發紫,萬蔚卻自出巡起便一直告病躲得遠遠的,這一切太不合情理!
程原恩緩緩走到值房外,深深吐出一口氣。
司禮監隨堂太監拿著一卷文紙匆匆而來,向程原恩見禮后,將文紙遞與他道:
“程大人,這是明日打算發出去的邸報內容,您瞧著若無問題,便請擬個折,咱家好拿回去請馮公公蓋了印連夜謄抄。”
程原恩接過文紙打開:
……百姓涕零,蓋所呈之物不分重輕,紛紛獻忠以匍謝仁心圣明。
就聽那隨堂太監在旁輕輕笑道:
“這是方才陳閣老口述,咱家筆錄的……皇上也聽見了。”
那就是昭和帝要發,交給閣議擬折不過是走個形式,有個正式發邸報的名路罷了。
程原恩垂下眼,笑道:
“還請公公稍后。”
他轉身回值房,提筆按著文紙上字句在奏折上抄了一遍,一個字也未改。
而后他將奏折交給隨堂太監,那太監打開掃了眼,又笑著匆匆離去了。
程原恩心下微沉。
昭和帝迫不及待要天下臣民知道他圣心仁懷及百姓愛戴,此邸報文書必然連夜謄抄傳出。待此邸報發出,不出三日,全國府縣臣民便都會知道皇帝此行祭天是多么仁心仁德之舉。
倘若此間出了什么事……程原恩自袖中取出一個翡翠鼻煙壺,放在鼻下輕嗅一陣。
他閉上眼,靠在高背太師椅上,招了值夜小吏上前:
“再去同城門衛交代一番,若今夜城外京畿衛有事來報,務必立時傳與我知。”
那小吏看著程原恩顯露出疲憊的面容,不由勸道:
“大人,您這幾夜連著值守,已多日不曾好好休息了。前兩夜也未見京畿衛那兒有什么事,您就好好休息一陣,若不然垮了身子,待祭天時出岔子可就不好了。”
程原恩緩緩睜開眼,搖了搖頭,揮手讓小吏速去。
小吏無奈領命離去。
程原恩看著桌案上的文紙,皺著眉又閉上了眼。
騎虎難下……垮了身子,總比一堆人掉腦袋要好。
容潛勒馬立在田間泥徑小路上,看著遠處夜幕下沉靜的村落沉思。
楊翰帶著兩騎人馬自遠處回來:
“看了一遍,那個村子也沒有外人入駐的痕跡,不見一個府兵。”
容潛點點頭,沒有說話。
楊翰面上已掩不住疲色,他看了眼身后兩隊人馬,一個個都十分沉倦——他們白日行進一路,晚上還不曾休整便跟著容潛打馬跑了近三個時辰,將城郊及芽兒莊附近的村莊都一一查探了一番。
他不由道:
“世子,算上此處我等已查看了幾十個村莊,都不見異樣……說不定那些地痞混子不過是在城里讓人看押起來了。”
容潛聞言卻眉頭皺得越深。
聞川不會無的放矢,他既特意這般暗示,可見人肯定已不在城中。
芽兒莊不見這些地痞本也是意料中的事,那里多遷居顯達大戶大族,若在一處惹出是非來,當地官吏也不好交代。
然而將芽兒莊及城郊附近都搜尋了一遍,卻仍未發現任何跡象,這才是最讓人擔憂的——為了方便約束與糧食分派,兩撥人理應安置在相隔不遠的地方才對,就好像芽兒莊的百姓被遷居去附近村落那般。
然而這些人,卻好像憑空消失了一般。
容潛抬頭看向夜空新月,此時已然過了子時,濟南府的城墻在淡淡月光下隱約可見輪廓。
他的眸色比夜色更深。
……昭和帝明日一早便會從濟南府南城門出城,一路向南往泰安去。
“隨我去南郊。”
楊翰一愣,然而不待他反應過來,容潛已然一騎當先朝南面縱馬而去。
楊翰忙一招呼,兩隊人馬緊隨其后而行。
新月如鉤,暮色下二十余騎人馬披星疾馳,鐵蹄紛沓聲在寧謚田野間響震如驚雷。
容潛帶人繞過直隸衛看守范圍,沿著昭和帝第二日出行官道一路向南。
然而這一次不待他們奔出余里,幾十人便驟然勒馬疾停,看著前方不遠處神色皆變。
只見沉沉夜幕中,官道旁齊齊跪著一片近百余人。
月色映照,只見那些人披麻戴孝,一片素白!還在為找不到小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