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染霜紅。
季秋九月的尾巴將相國寺滿山楓葉掃成了斑斕奪目之色，如火如荼的艷麗襯出幽靜林木一番別樣風華。
相國寺的碑林如今亦鋪上了一層火紅，叢叢碑文間不時有落葉隨秋風悠悠蕩蕩翻飛著飄落下來。
程曦輕輕將躺在碑上的落葉取下，緩步穿梭在碑林間，笑道：
“如今這樣灑滿了紅葉，瞧著倒不似墳地了。”
錦心聞言淺笑，念心卻皺著臉搓了搓臂膀，道：
“小姐，您這話說得忒瘆人！”
她舉目環顧，見四周是高低參差、大小不一的碑林，有的碑文只矮矮露出一截，有的卻與人比肩，一眼望去當真有些像墳地。
念心不由朝錦心身邊靠了靠。
程曦帶著她們倆朝碑林最中間走去，那里豎立著一座丈高的巨大碑文，是當年隆慶帝親筆所題的。
碑上洋洋灑灑五百余字，盡顯豪氣干云與逐鹿天下之雄志，概述古往諸多英雄豪杰傳奇軼事。
此碑是隆慶四年三月所題，而前一任城陽王何蕭死于隆慶四年二月，世人紛紛猜測這是隆慶帝哀痛何蕭之死，借古之英烈以緬懷。
程曦的目光落在碑文中的“不許人間見白頭”，眼眸不由幽了幾分。
何蕭死于入京面圣的歸途，而何禛成了遺腹子。
這個隆慶帝親如手足、題碑緬懷的故人之子，最后娶了自家侍衛統領的女兒做正妃。
她眼中露出不以為然，忽然輕笑一聲，道：
“十年前我與箏表姐曾來過一回，那時咱們都覺得這里像墳地，而這些碑文……像墓文。”
身后忽然響起一道磁潤的聲音：
“如今呢？”
程曦嚇了一跳，回過身便見容潛自叢叢碑文后緩步走出來，目含笑意看著她。
程曦不由綻露燦然笑容，但隨即又板起臉瞪著他：
“你怎得走路無聲！”
心中暗罵林備與秦肖，這兩人守在外頭也不知會一聲就放了人進來。
她再一回頭，見錦心與念心不知何時已躲到一旁遠遠的候著。
容潛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身后碑文上，道：
“看得這般入神？”
程曦不由朝他身后望去，問道：
“你怎么來了？祖父呢？”
容潛聞言一笑：
“我陪侯爺喝了陣茶，又說了一會話，”他頓了頓，見程曦緊張兮兮地屏住呼吸望著自己，“……后來侯爺與大師開始下棋，我便出來了。”
程曦一口氣沒憋住，差點去打他。
這家伙，怎么偏偏不說緊要的事！
容潛卻已低笑一聲轉過頭去看碑文，曜曜黑眸中有光彩流轉。
程曦不由拿眼覷他。
眼睫微落、鼻峰挺直，嘴唇抿成一線，下頜棱角分明，還有喉峰微顯的頸項……
真他娘好看啊。
程曦不由吞了吞口水，思緒便跑偏了。
但她隨即又回過神來，暗忖容潛既這般得意盈悅的模樣，可見是與祖父談得不錯。
自己有些話就無需再問了。
原本看著碑文的容潛忽然回頭看向她，兩人目光一撞，被抓個正著的程曦嚇得差點又結巴。
容潛眼中劃過笑意，低聲問：
“陪我走走？”
程曦聞言回頭看了錦心與念心一眼，她們倆見狀居然齊齊的背過身去了——程曦輕咳一聲，朝容潛點點頭。
兩人便順著碑林朝相國寺后山的楓林道走去。
道旁楓葉落下，鋪出一條蜿蜒冶麗的小路通往山頂乘風亭。
容潛牽著程曦的手陪她慢慢登高，兩人來到乘風亭后頓覺心曠神怡。
程曦看著碧藍蒼穹下不見邊垠的城廓，緩緩吐出一口長氣：
“……京城好大啊。”
容潛想起何琨拿馬鞭指著皇城的模樣，淡淡笑道：
“有人覺得它不算大。”
程曦聞言輕輕一笑，問道：
“你呢？”
容潛舉目眺望隱隱可見的皇城，靜默一息后，道：
“我小時候覺得京城很大，承恩侯府也很大，從母親的院子去父親的書房總要走上許多路。”
程曦一怔。
這是容潛頭一次提及承恩侯府。
她看著遙遙皇城，安靜聽他說下去。
“然而沒多久，我便只需待在母親的院子里，再沒必要去書房了。那時我對蘇家的恨，充斥著承恩侯府每一個角落。
離開京城去北地后，得知我連母親的院子也沒必要再回了……彼時之恨，遼如廣漠。”
程曦想起容潛從前那副清淡疏離、拒人千里的模樣，鼻尖刺刺的泛酸，唇角翕合卻說不出話來。
“后來離開北地隨師父四方游歷，足走了三年才明白，這天下才是真正的大，大悲、大苦、大難。”容潛看著皇城，“與之相比，承恩侯府、皇城、京城以及北境都算不得什么。”
程曦抿起唇，輕輕“嗯”了聲。
容潛黑眸中的深色漸漸轉淡，又露出光彩來。
“和初。”
程曦不由回頭望向他，卻見容潛正看著自己。
“我與蘇家仍然有父母之仇，但已承諾侯爺，不涉其余。”
程曦有片刻啞色，而后輕聲道：
“我想有一日，能陪你過沒有恨的日子……可好？”
容潛深深看了她片刻，而后走上前輕輕將她擁入懷中。
熟悉的氣息瞬間將程曦包圍湮沒，她聽見容潛在耳邊低低道：
“好。”
她鼻尖又是一酸，輕輕伸手環住他。
待天邊霞色紅如楓葉時，威遠侯府的馬車才急急趕在城門關閉前回來。
程曦透過窗格看著城門在身后緩緩關上，不由放下簾子對程欽笑道：
“……若不是我們找來，您與大師這棋只怕能下到晚上去！”
程欽睨了她一眼，見程曦眉目盈悅，一路都是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便知她非要擠來自己車上獻殷勤的目的。
程欽閉上眼靠著車壁，笑道：
“行了，老夫已讓晏行改日來府上。”
程曦聞言眼睛一亮，隨即狗腿地上前為程欽調整背后軟枕，眼睛亮閃閃地問道：
“什么時候？”
程欽呵呵笑了笑，道：
“過陣子待你父親立戶時，讓他攜禮上門來道賀。”
程曦聞言一愣，隨即倏地瞪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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