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原定的平亂之功，在朝廷邸報中是這樣的：
……智擒并誅其首領十余人，余亂退而歸降，于昭和十一年冬月十六平定大同之亂。
馮寶以監軍身份上奏為程原定請功，昭和帝御批程原定頭功，擢升大同總兵加授驃騎將軍，鎮守大同。
當消息傳到程曦耳中時，她不由驚怒而起。
她怎么也不相信程原定會殺降！
莫說誘殺歸降是損毀將領名譽的下下之策，單憑程原定鎮守大同這么多年，豈會不知底下將士之苦，又豈會做出自斷手足之事！
昭和帝！
程曦恨得雙目通紅，拔腿便朝程原恩的書房跑去。
昭和帝恨大同亂軍損及皇威，又不肯壞了自己圣仁之名，便將臟水潑在三叔身上。
最讓人可恨的是，他下旨擢升三叔為大同總兵，鎮守大同！
試問如今大同鎮上下幾萬將領，該如何看待這個拿昔日同袍頭顱換來加官進爵的新任總兵？
昭和帝倘若當真要褒獎擢升程原定，大可如前世那般將他調回京中任左軍都督僉事，同樣是正二品，五軍都督府的實權卻比地方總兵更大。
然而他不僅沒有如前世那般做，反而讓程原定留在大同。作為一個聲威名譽皆受損的總兵，若大同再起兵變，程原定會不會成為第二個濟善？！
程曦不敢想象。
她不待小廝通稟便闖入程原恩的書房，卻赫然發現書房中有許多人。除了程原恩與程時之外，還有王氏與孟氏。
孟氏雙眼通紅，氣色奇差，正拉著王氏的手抹眼淚。程時坐在一旁臉色不好，程原恩則負手在廳堂前踱步。
眾人都不曾想程曦會忽然闖入。
“小九？”程原恩一愣，隨即面上神色緩了緩，“怎么了？”
程曦深深看了孟氏一眼，繼而走上前向程原恩行了一禮，開門見山道：
“父親，皇上下旨任三叔為大同總兵，可還曾下旨批示大同軍務兵防之奏？”
程原恩不由皺眉看了程時一眼，繼而對程曦溫和道：
“你可是聽見了什么話？不必理會那些，大同之事已然落定了，你三叔無事。”他忽然想起孟氏還坐在一旁抹眼淚，只好打發程曦道，“……去陪祖母說說話，念念經也可。”
程曦靜靜立了片刻，道：
“那些被皇親權戚強占的軍屯沒有還給將士們，是不是？拖欠的征兵銀錢依舊未見蹤影，是不是？還有北三防線的筑堡和大同府城的修葺也要照舊，是不是？”她眼中露出深深的痛恨與鄙夷，“……將兵亂粉飾太平過去后，所有這些起亂根源，朝廷便選擇了視而不見，是也不是？！”
一連串的發問犀利又精準，不僅孟氏與王氏看著程曦一臉驚訝，就連程原恩也露出意外之色。
他們沒想到程曦居然一下就看到了問題的要害。
孟氏今日特來找程原恩，就是因為擔心程原定在大同的處境——這些兵亂禍根被強行壓下去，指不定哪一日又會爆發出來，屆時程原定身為大同總兵首當其沖！
堂中一時針落可聞。
片刻靜寂后，忽聽程時嗤笑一聲，低低道：
“是。”
程曦轉頭看向他。
就見程時微微揚起下頜，眼中有毫不掩飾的不屑與譏誚：
“此外，皇帝還下旨任命陳未赴任大同巡撫。”
“節懋！”程原恩低低怒喝。
程曦愣了愣，隨即睜大眼，不敢置信地看著程原恩。
陳未是陳考的弟弟，而陳考因出巡時程原恩答了昭和帝首罪之言而遷怒，如今楚王一系與程家可說是公私皆有恩怨。
昭和帝將陳考的弟弟放到大同去做巡撫，掌管大同銀餉軍務……安得什么心！
程曦只覺得氣血在心口翻涌。
昭和帝當真在防著程家，前世家中覆滅的原因，也許一直都是她想錯了！
今生不論自己是否嫁給皇子，不論家中是否牽扯進奪嫡紛亂，昭和帝遲早會將日益鼎盛的程家打得覆窟傾巢！
她腦中似走馬燈一般閃過重重畫面，郁郁而終的程欽、淚流不止的王氏、荒蕪破敗的榮福宮……還有似血殘陽鋪照皇城大殿，那個站在烈烈北地大麾前修羅般的身影。
這個王朝沒救了，已經腐爛到了骨子里。
北地的白虎大旗終有一日會立在皇城大殿前，程曦從來不曾這般堅信過這一點。
“父親，”她面上露出從未有過的沉痛，“皇上這般待我們，您可曾想過后路？”
此話一出，除了程時外在場之人均齊齊變色。
孟氏連拿帕子捂著嘴，王氏則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女兒。
程原恩第一次在程曦面前沉下臉，肅然呵斥道：
“慎言！雷霆雨露皆為君恩，我程家已然受了諸多皇恩庇護！”
程曦忽然一手指向孟氏，尖銳問道：
“那三嬸為何哭泣？母親為何擔憂？”她忽然踏前一步走到程原恩面前，揚起臉直直看著他，“您有您的忠臣名節，但您可曾為祖母、母親、咱們一大家這許多人想過后路？”
“放肆！”
“曦姐兒！”
程原恩與王氏同時喝道。
一旁的程時忽然收起臉上隨意之色，沉下目光若有所思。
程原恩向來沉得住氣，此番卻看著程曦怒色隱現：
“無知小女口出妄言！你白讀了這許多書，竟連基本的忠孝之道都不存于心、視君臣尊卑如無物！你的五常人倫都學去了何處？”
程曦冷笑：
“五常人倫？”
她眼前不由浮現出容潛怒目欲裂、痛極決絕的面孔。
“仁義禮智信、恕忠孝悌節，仁字當其首。”程曦直直望著程原恩，再也控制不住脫口道，“可是這大越！諸臣謀私不為，皇子陰私勾斗，后宮骯臟不堪，還有那不顧人倫無仁無德的皇……”
程原恩狠狠揚起手掌摑了下去。
程曦被這一巴掌打得跌撞幾步差點摔倒。
發髻間的白玉簪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斷成了兩截。
王氏、孟氏與程時齊齊起身，震驚地看著他們。
程原恩倏然反應過來，看著自己的手露出怔怔之色。
程曦垂眼看著躺在青石磚上斷成兩截的白玉簪，簪頭精致的小蓮花映出瑩潤光澤。
她呆呆而立，屋里眾人均沉默著。
許久之后，程曦才動了動手指，小心地拾起地上斷簪緊緊握在手中。
她痛苦地閉上眼，兩行清淚自臉頰瞬間滑落，緩緩在程原恩面前跪下。
“……女兒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