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曦錯愕抬頭。
王氏神色一變，容潛倏然握緊手中酒杯。
淳明要做什么？！
他們的視線同時落到蘇皇后身上——只要蘇皇后不答應，隨口打發程曦回來，就一切都無事了。
只見蘇皇后臉上掛著端方溫和的笑容，狹長眼眸直直看著程曦。
那張抹著赤紅口脂的薄唇微啟，緩緩道：
“你上前來。”
程曦只覺背上汗毛林立——淳明此舉是得了蘇皇后默許的。
王氏幾乎要站起身來。
甄氏忙按住她的手微微搖頭，孟氏在后頭瞧著，忽然想起程曦先前的交代：
若她殿前失儀，千萬要攔住王氏。
……小九她早就猜到會有這局面？
孟氏心砰砰跳——程曦說的沒錯，若她殿前失儀，只要程家女眷長輩們沒有失態，一切就有回寰之地。
最糟的結果是壞了程曦名聲，不至于牽累家中。
孟氏微微傾身，用王氏聽得見的聲音提醒道：
“大嫂，曦姐兒只是孩子。”
王氏讓她這一說，倒也回過味來。
程曦不會在殿前做出出格之事，不論蘇皇后或淳明怎樣，頂多給程曦扣個儀德有失的名聲。
自己若關心則亂也跟著失了得體，讓皇后或皇帝抓住做出文章來，便能牽扯到程原恩身上，甚至波及整個威遠侯府。
王氏鎮定下來，冷眼看著殿上靜觀其變。
然此時又何止王氏等人看著程曦，殿中所有人的目光幾乎都落在了大殿上。
大理寺卿府上的小姐才被賜婚寧王，現在當朝首輔程閣老家的小姐也被叫去皇后跟前說話——誰知道又會冒出什么事來？
只見程曦脊背筆直，儀態大方走上殿。十二層百蝶穿花紗隨裙擺而動，拖曳過織錦繁花地衣。
一頭緞發如瀑垂下，發髻上那支白玉鑲金蓮花簪隨她俯身而落下，映著宮燈劃出一道瑩瑩光芒。
“公主殿下。”她不卑不亢向淳明見禮。
“程曦。”淳明嘴角一彎，眼中神色叫人看不清，“許久不見，你可還好？怎得本宮幾回招你入宮，都聽說你身子不適？”
這全然是瞎話。
程曦自然不會傻到在昭和帝面前辯駁淳明沒有招她入宮的事實。
“臣女年前受風寒，身子一直不曾見好。公主金玉之軀，臣女不敢攜晦入宮。”
淳明笑了笑：
“如今好了罷？你不在，也沒個人陪本宮賞花染蔻，怪無趣的。”
程曦垂目恭謹道：
“托皇后娘娘鸞壽福澤，臣女已大好。”
蘇皇后忽然看了淳明一眼，略帶警告。
淳明眼神微動，原本要說的話便咽了下去。
王氏見狀微微松了口氣。
淳明接二連三在昭和帝面前給程曦下套，均奔著程曦藐視皇尊的罪名而去。好在蘇皇后知道制止——只要蘇皇后沒有與程家撕破臉的心，想來程曦多少是安全的。
然而容潛卻絲毫沒有王氏的松懈。
他太了解蘇皇后，若非有所目的，蘇皇后根本不會給淳明將程曦喊去說話的機會。
她授意淳明留下程曦，卻又警告淳明不準再說讓程曦名聲受損的言語——她到底想怎樣？
容潛黑眸一沉，看向殿上西首龍椅。
昭和帝眉眼微垂，支靠著龍椅的手磨著玉扳指，面上神色瞧不出什么。
容潛方要收回目光，卻無意瞥見立在昭和帝身后的童安面露出異樣，正悄悄拿眼覷蘇皇后。
他不由一愣，暗中皺眉。
這幾日童安隨殿伺候不得出宮，他未曾與童安碰上面……難道其中發生了什么不在計劃內的事？
容潛不及細想，便聽淳明的聲音又起。
“既然身子好了，日后便多入宮來陪本宮說說話解悶。”
語氣冷淡，不難聽出勉強。
程曦方要做場子答一聲“是”，卻聽蘇皇后忽然開口。
“沒想到你倆竟這般投緣。”她笑道，轉頭看著淳明佯裝責備道，“你也是，哪能總讓人入宮來陪你。”
誰知淳明忽然嘴一抿，傾身靠去蘇皇后身邊撒嬌道：
“可是兒臣瞧不上別人，偏只同她說的來嘛！”她細眸請轉，望著程曦彎起嘴角，“恨不得……她日日在宮中陪著兒臣呢。”
程曦腦中有些亂，一時猜不透淳明究竟是什么意思。
“又胡鬧。”蘇皇后輕聲笑著呵斥，語氣中卻未見多大責備。
始終不曾有動靜的昭和帝，忽然抬眼看向程曦。
“這是，程正明之女？”
低沉的男聲讓大殿中又陷入異樣寂靜。
程曦忙面朝皇帝跪下身，低著頭再一次自報家門。
“回稟皇上，臣女程曦，家嚴程原恩。”
昭和帝看了她片刻，道：
“抬起頭來。”
程曦背上沁汗。
昭和帝這一整晚幾乎不曾正眼看過誰，連為寧王選妃時也沒有好好打量劉瓊英，不過隨意兩眼便定了下來。
此刻卻要她抬起頭……
程曦到底規規矩矩抬起頭，低眉垂眼任由昭和帝打量。
容潛差點捏碎手中杯。
王氏臉色蒼白，心底生出一個令人絕望的念頭來。
站在皇帝身后的童安汗都要流下來了。
昨日御書房中昭和帝說的那句話，他回頭便派人告訴了蘇皇后，提點她好好利用皇上對程原恩的態度，想法子將程家拉到梁王這邊。
可是這一出算是個什么意思？
難道蘇皇后竟想將程曦納入宮中給皇帝做妃？
這根本不是恩典，而是要和程家結仇罷！
童安神色不安看向蘇皇后，后者與他目光對上，卻意味深長一笑。
蘇皇后知道他們在懷疑什么。
可是這些人啊，只知道皇帝的性子，皇帝的忌諱，卻不知道皇帝的秘密……她眼中露出自信，神容淡定。
仿佛過了幾個春秋那么久，昭和帝終于再次開口：
“……倒同程正明有幾分相像。”
蘇皇后點頭笑道：
“人品性子也是極出挑的，否則淳明豈會這般看重她！”她說著一頓，“本宮記得，程夫人也是出身世家名門。”
一連串抬舉之言，讓程曦的心如墜寒窖。
她手腳發軟，腦中就一個念頭——如要讓她入宮，倒不如一杯鴆酒了結了此生。
程曦不再顧忌尊卑，抬眼看向蘇皇后。
蘇皇后也直直看著她，眸色晦暗，臉上笑容卻愈發溫和。
“……可惜本宮沒有兒子。也不知日后便宜了誰家，能娶得這般嬌兒進門。”
說罷，她垂眼輕理鳳袍裙擺，安靜等著。
片刻后，昭和帝緩緩道：
“今日已得了樁喜，皇后何不湊個好事成雙。”
蘇皇后指尖一顫，嘴角泛起真正的笑意。
“皇上？”
“朕觀，承恩侯世子行孝有嘉，文武并重，與程氏女是為良配。”
程曦一懵。
承恩侯……世子？！
殿下忽聞酒杯掉落之聲。
程曦怔然回首。
卻見容潛手中空空，一雙如曜黑眸滿是錯愕，正愣愣望著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