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何明的尸體,林閑沉默片刻后轉身回到了門口,來到了艾米麗身邊。
“我盡力了,但……”
“噓……”
艾米麗用手指擋住嘴唇,她的眼睛里隱隱有淚光涌動。
“他在一路上保護我,已經很累了,就這樣讓他睡去吧。”
說著,艾米麗慢慢朝著何明走去,她耷拉著手,腳步挪動得很慢。林閑默默跟在艾米麗后面,他知道,此時自己只能做個看客。
染滿血跡的墻邊,何明那漸冷的尸體就靜靜地靠在那里。艾米麗坐到了何明旁邊,拉起了他的一只手,攬住了她的肩膀。
“冷嗎?”
艾米麗溫柔地看著何明緊閉的眼睛,握住了何明尚有余溫的手掌。就在這時,何明仿佛童話里那個被情人的體溫喚醒的王子一般,他的手指微微動了動。
林閑握緊了手里的MP5——他知道這個世界,沒有童話。
艾米麗仿佛沒有感受到何明的蘇醒,她依舊注視著自己的愛人,直到何明慢慢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
“累了,就睡吧,我會一直陪著你的,親愛的。”
艾米麗溫柔的笑著,她的手從何明的手中抽出了那把伯萊塔手槍。
淚水,從她那灰塵仆仆的臉頰滑下,留下兩條令人心碎的痕跡。
“呯!”
看著愛人重回安寧,艾米麗將手槍抵住了自己的下巴,手臂不停地顫抖。
最后,她還是毅然決然地扣動了扳機。
“咔噠!”
“嗚!”
艾米麗緊閉著眼睛,等到冰涼的扳機聲響起后,她顫抖著睜開了一只眼。
林閑沒有阻止,也沒有說話——他記得,伯萊塔里只有一顆子彈了,是何明用來自盡以免尸化后傷害到艾米麗用的。
“我已經堅持不住了,我能感覺到渾身發熱發癢,‘它們’正在往我腦子里鉆,能不能麻煩你幫我一下?”
艾米麗看了看林閑手里的槍,隨后,她似乎又意識到了什么,抱歉地說:“抱歉,我沒意識到這是殺人,不能讓你背負殺人的罪惡。那,麻煩你把槍借給我用用吧,就這一次……”
林閑沒有正面回答艾米麗,他凝視何明的尸體片刻后,說道:“他……何明有想要告訴你的話。”
艾米麗縮了縮腿,整個人都蜷縮了起來:“你……你說吧……”
林閑組織了一下語言,這句話,他是用英語說的:“他說,遇到你是他的幸運,他愛你直到永遠。”
艾米麗灰暗的眼睛里似乎出現了一些光亮,她轉頭看著何明,喃喃地笑著:“這對我來說也是一樣……親愛……”
“呯!”
子彈精準地鉆入腦干,沒有絲毫疼痛地帶走了一個釋懷的生命。直到最后一刻,艾米麗的眼睛里充斥的,都是幸福而釋然的光。
雖然殺人對林閑來說已經是常事,他根本不需要背負任何心理負擔,但……
林閑,最后還是坦然接受了這份業障。
既然他們的結果已經是注定,林閑覺得自己不過是幫了他們一把而已。至少,讓他們在死前不留遺憾。
何明的經歷,讓人唏噓,而艾米麗,林閑則更多將她看做一個NPC,就算殺了,那也不會有任何負擔。
本該如此的。
“NPC?”
林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他扼住自己的咽喉,大口呼吸著,冷汗從脖子一波波地滑下。
可是為什么,呼吸還會這么痛?
林閑抬起頭,閉上眼,他回憶起了噩夢中的某一天。
那年,他只有十四歲。
“今夜,你扮演的是一個被魔王軍屠村的人類幸存者,你的姐姐為了保護你,被敵人殺害了。所以你一腔熱血,準備一路殺入魔王堡,獵殺大魔王!怎么樣,很王道的劇情吧?”
在故事的伊始,就連鈴蘭都沒有想到,自己隨意設置的“劇情”,竟然會對林閑有如此大的影響。
在噩夢開始前,林閑已經作為一個普通的村民在異鄉生活了好幾個月。清貧的日子,反而讓他體會到一段別有滋味的異界生活時間。
種植、捕魚、紡織和放牧,林閑仿佛真的成為了和姐姐相依為命的孤兒。
按照劇情,某日魔王軍將路過這片貧瘠的小山莊,而林閑會在一片混亂中,被自己的姐姐塞進一個罐子里躲藏起來。
最終躲過殺戮的林閑,會親眼看見自己的“姐姐”被殺死,然后獨自幸存了下來。
本來,這個情節是鈴蘭為故事通順,為主角的一腔怒火做鋪墊的隨意一筆而已。就像很多武俠小說里習慣給主角設置“父母雙亡”,“仇人滿地”的背景一樣。
但是,當林閑躲在罐子里,看著“姐姐”被一刀一槍刺入身體時,他的觸動,卻遠遠比想象中的深得多。
或許,是因為他只有14歲,正是一個將要獨立卻還沒有獨立,依舊憧憬著家人保護的孩子。
或許,是因為他的狩獵生涯還很短,血液還沒有冷卻,年輕氣盛心氣不改。
或許,是那飄飛的火焰和嗆人的煙霧讓林閑腦子短路了,讓他的理智被情緒所覆蓋。
不管如何,當林閑看著“姐姐”被刺穿身體時,她回眸望向自己的眼神,沒有痛苦,沒有憤恨,只有一絲絲釋然,還有那么一絲絲不能親眼看著弟弟長大的遺憾。
那是一雙,在戰火中依舊純粹的眼睛。
沒有人,天生冷血。
最后,林閑用接近兩千次的死亡,才強行殺死了所有進攻村落的魔王軍,救下了自己的“姐姐”。
鈴蘭不明白,在林閑死亡第五百次的時候,她就已經忍不住劇透了:
“別這樣送死!這只是“過場劇情”而已,我本就沒有給你安排反抗的能力!等你逃離后,一路上會慢慢獲得技能和裝備的,到時候狩獵也更簡單一些。”
劇透,這還是鈴蘭第一次這么做。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林閑為什么會如此執著,如此憤怒,根本不像個嫻熟的老獵人。
林閑也不明白,但是他很痛,他躲在罐子里的時候,他看著“姐姐”回望自己的眼神,他的呼吸都像是刀割一樣疼痛。
幾個月來,即使林閑知道這是虛幻的經歷,但是記憶仍然在他的腦中編織出了“家”的輪廓。
林遠洲曾經給林閑說過:“孩子,你知道人類的野獸最大的區別是什么呢?人類有‘共情’,而野獸沒有。”
“孩子,你熱愛生活,熱愛著身邊的一切,但你的弱點和優點都是這一份同理心:藏好它,然后利用好它,不然最后受傷的還是你。”
什么是共情,什么是同理心,林閑當時還不懂父親的話,他當時能感覺到的,只有不甘。
兩千次的死亡,讓林閑幾乎背住了所有敵人的分布圖,甚至記住了所有敵人的攻擊動作,在花費了如此巨量的“背板”下,林閑才救下了,這么如此微不足道的一個普通人。
沒錯,“微不足道”的NP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