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娜一身法國頂級設計師私人訂制的冬裝,從外面深色的駝絨風衣,到里面香檳色的連衣裙禮服,還有綴著寶石的小羊皮高跟鞋。
這一身拿到外面去,沒個三五千美金絕對搞不定。
自從兩小時前,她坐上這條帶了半邊篷子的手劃船,吩咐周游一圈西湖。
船工陳師傅就一直大氣都不敢喘,眼睛也不敢抬,哪怕劃船再賣力,本該氣喘吁吁的,都得刻意壓低呼吸的聲音。
陳師傅游船管理處的勞模,曾經接待過一些外國訪問政要游湖,劃船的手藝和耐力也算是很出眾了,兩柄槳櫓在他手中如臂使指,不管湖上有沒有風,他都能穩住船盡量不搖晃、確保客人不暈船。
所以,今早這伙外賓來游船管理處租船的時候,領導才特地把陳師傅派去服務。
“這小姑娘,不會又是哪個外國的公主,偷偷出來玩吧?去年夏天仇局長親自接待的那個摩什么什么歐洲國家的王妃、公主游湖,那公主也就衣著跟這個小姑娘差不多,但沒她漂亮。”
“這絨風衣肯定很貴重,隨從還要帶個軟墊墊在船木頭上,才能坐下來。嗯,那皮鞋肯定也很精貴,坐那兒腳下還要鋪塊小毛毯。”
“那個瓷琺瑯殼子的小箱子到底是干什么的?啊!能從里面拿出來熱騰騰的飲料,原來是保溫箱啊。嘖嘖,資本注意世界就是腐朽吶。”
陳師傅劃船的時候,難免目睹一些回避不掉的細節,然后就對資本注意的繁榮更加悠然神往了。
活得太精致了。
而且,人家還很大方,給了他私人一張富蘭克林頭像的綠紙片兒,說是小費。
幸虧陳師傅接待過幾次外賓,才知道那個是100美元,值他一年半工資。
這么巨額的打賞,哪怕叫他連劃一天一夜,把西湖的每一寸湖面都趟一遍,他也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
臨上岸,他還覺得依依不舍,想多伺候這伙貴客一會兒。
然而,已經沒機會了。
當小船靠到距離岸邊不足五十米、岸上能看清船上坐著的人時,陳師傅就看到岸邊亂糟糟一群人紛紛下船,然后幾條小船就飛快跟隨上來。
“請問是紅牛集團的伊絲米娜雅小姐吧?很高興認識您,我們是本地招商部門的。”袁翔的翻譯用英語盡量禮貌地喊。
米娜只是很高冷地承認了自己的身份,然后就什么都不說了,示意上岸再談。
先后而來的三伙追兵,只能重新棄船登岸。
嗯,每一伙追兵還各自付了5塊錢的租船費——不要懷疑這個價格,80年代西湖游船的租船費就已經這么貴了。因為是1小時起租的,哪怕坐三分鐘也是收1小時,5塊錢。
不過好處就是因為太貴,基本上只有外國人才坐,湖面上也非常幽靜空曠,跟幾十年后游船如織的樣子大不相同。至于劃船的船工,其實只有50分錢工資,剩下是游船管理處和園林部門的成本。
“您叫袁翔是吧……我該稱呼你袁局長?還是袁處長?”米娜“裝瘋賣傻”地裝出一副略懂一點點中文,但漢語發音極不標準、磕磕絆絆的樣子。
眼下又不是信息時代,沒人知道她的多重身份。以她棕發碧眼的外貌,哪怕一點漢語都不會都沒人懷疑的,能稍微說一點,已經讓接待的招商部門很驚喜了。
袁翔麻利地說明來意:“稱呼我什么都無所謂,伊絲米娜雅小姐,聽說您是代表紅牛許先生來華東尋求辦廠方面的合作……”
“是有這個意向,錢塘也在我們的考察范圍內。哦,不過錢塘的景色太優美了,我來了兩天,先忙著游山玩水,居然還是你們主動找到了我……”
雙方虛與委蛇過程中,那種故意裝語言不通的細節,不再贅述。
總之,拖延了一會兒時間后——其實也就兩分鐘——滬江和明州來的兩路人馬,就追上圍堵了過來。
“伊絲米娜雅小姐!我們是明州招商處的。我叫……”
“我們是滬江招商處的,這份邀請函和資質文件復印件是你讓人投遞到我們單位的吧,我們可以聊聊……”
這些人當然能追上,因為米娜剛才在湖心船上的時候,就借著用望遠鏡觀景的樣子,觀察了岸邊的人群。
當袁翔第一個趕到、并且圍住米娜的奔馳車時,米娜就發現了。但她就是遠離岸邊,不讓對方認出自己在哪條船上,然后滿湖亂轉拖時間。等到確認自己的奔馳車邊陸續圍上來三波人馬,確認爭風吃醋的哄抬者都到位了,她才像遛狗一樣漸漸靠近岸邊。
這就是游湖釣魚的好處。
袁翔很不滿同行的這種吃相,連忙護食地讓下屬一對一盯防,把王正泰和江海波的人隔開。
正所謂猛龍不壓地頭蛇,王正泰和江海波也就一輛吉普車的人,終究不如袁翔的手下多,很快就被軟釘子控制住了局面。
然而,米娜卻一臉天真無辜、人畜無害地拆了袁翔的臺子。
“袁先生,真是抱歉,我看還是先來后到吧——我畢竟前幾天路過滬江和明州的時候,先給他們發了邀請函,既然是他們接受要約在先,我應該先跟他們聊。”
她這話再合理不過了。
雖然,現在是在錢塘的地界上。
但是,因為她“耽于美景、貪玩”,所以來錢塘后的一兩天里,并沒有發出請求考察投資環境的任何要約函件啊。
從商務上來說,她先處理針對她意向回函的人、再處理新接觸到的商機,那也沒錯。
環環相扣,只能說劇本設計得太嚴密了。
“就是,要看要約送達的先來后到的!又不是人在什么地盤上就聽誰的!”王正泰和江海波立刻大喜,拿道理擠兌袁翔。
袁翔無奈,只好先把三伙人都送回市府。
“完了完了,這下起個大早,趕個晚集,肯定要被那幫滬江佬截胡了。比投資環境比運輸便利比任何方面,跟滬江比都沒優勢啊……”
一行人到市府歇腳,立刻有后勤人員幫忙申請了幾間會議室、至于其他配套服務也勿庸多言。
各方先簡單確認了一下身份、資質、授權、意向。
米娜表現出來略懂好多門語言,但都不太流利。
把基本情況介紹完之后,聊到需要大量專業術語的部分,就困難起來。
聊著聊著,代表滬江的王正泰發問:“伊絲米娜雅小姐,您的母語到底是什么?是我們的英語翻譯口音不夠標準、不夠專業嗎?”
米娜這才裝作剛剛醒悟的樣子:“啊,我最流利的當然是泰語啦,如果你們有懂泰語的人才,我覺得我們往下聊合作的技術和管理細節,會容易很多。不然,恐怕暫時很難聊下去了……”
“泰語?!”王正泰立刻一臉懵逼。
在外面休息室里等著的袁翔和江海波,也是一臉懵逼。
米娜還一臉無辜的樣子:“我們紅牛最初是一家泰國公司,創始人許先生是泰國人,有什么問題嗎?”
與群人欲哭無淚。
尼瑪泰語是什么語!
國家開放四年多來,沿海大城市接待南洋華僑也不算太少了。按照他們的經驗,外事部門的翻譯最多懂英法荷三語,就能包打天下了。
稍微內地一些的省份,外事部門甚至連法語翻譯都配不齊,有英日語就不錯了 因為東南亞絕大多數國家,都曾經是英法荷的殖民地,所以有錢人都會上述至少一門語言。
而東南亞土著的土語太繁多了,說這些話的人又普遍沒有錢,國門初開哪有工夫培養那么偏門的翻譯。
然而,這“一招鮮吃遍天”的打法,偏偏在今天第一次遇到泰國富商時,失效了。
原因無他,只為泰國是截止到二戰時,東南亞唯一獨立的國家。哪怕曰本人當年打過去、搞所謂的“大東亞那啥圈”時,泰國人都靠“把曰本視為驅逐英法的幫手”、果斷跟曰本人結盟而保證了自己的獨立。
所以泰國人絕大多數只說泰語,不會歐洲殖民者的語言。
只能怪王、江、袁三人及其下屬,近代國際史學得太差了,讀書少啊。
“你們有誰會泰語么?”三人各自拷問自己的下屬。
“不會,”
“不會,”
“我也不會。”
三波小弟各自認輸。
袁翔眼珠子一轉,趁機插話進去:“伊絲米娜雅小姐,既然暫時談不了技術和管理方面的合作細節,不如先吃飯吧。你們本來游湖也辛苦了,來來來,市府小食堂給你們準備了最精美的錢塘特色,一定要好好品嘗。”
米娜微笑著也不拒絕,就帶著隨從去吃飯了。
袁翔讓其他人作陪,自己則拉著秘書:“小黃,我一早讓你去幾所大學請來幫忙的老師們呢?請了多少?”
小黃:“在旁邊休息室呢。一共十幾個,錢大的、商學院的、師院的、錢電的,都有。主要是大學都放寒假,找不到什么得力的,只能這么多了。”
這里面并沒有請浙大教授來幫忙,因為80年代的浙大還是一所比較純粹的理工科大學,文科并不強,所以文科方面還是請錢大的老師幫私活比較常見。
另外就是幾所比錢大更低級、但文科也還行的大學。
省里的外資部門,遇到小語種翻譯需求時,平常也都是這么借調解決的。
袁翔也不廢話,讓小黃帶路,大步流星沖進待命人員的休息室。
“麻煩各位老師了,大年初六就讓大家加班。”
“袁主任客氣了。”大家都是幫慣了私活的,也不客氣。
“有誰懂泰語的么?有個泰國的大公司要談投資!”
“泰……”
十幾個大學教授、老師,有語言類專業的,有國貿專業的,也有個別國際關系的。
但所有人的聲音都戛然而止。
這么偏門的東西,誰頂得住呀。
“我會一點,可以試試么?”一個相貌偏丑的精瘦年輕人,等其他德高望重的前輩都吃癟吃夠了之后,慢慢舉起手來。
袁翔定睛一看,像是看到了救星:“這不小馬么!你會你早說啊!”
馬風非常謙退地表示:“我不太專業,只是稍微會點。我是怕其他同志比我更專業,就不獻丑了……”
“行了,少廢話就你了!”袁翔一把跟馬風扣肩搭背親熱起來,似乎地位差距都沒那么大了,“當初你畢業之前來實習,我就看好你,你果然是個好學有出息的!”
“嗶了狗了,真的假的?這小子自己專升本的學位證都才兩個月前剛剛拿到吧?他怎么可能會泰語?”旁邊一個錢電更資深的教授、也是馬風的同事,頓時傻了眼,在內心瘋狂地忿忿吐槽。
馬風當然不怎么會泰語,但是他有劇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