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邊傳來嘩啦啦的水聲,還有雨打在窗戶上。
一個青衣隨從悄無聲息的將幾本文書放在幾案上,又悄無聲息的退下。
一只修長的手拿起一本文書翻看。
有笑聲在船艙里響起。
“殿下您猜是為什么事謝家二小姐被趕到郁山關起來了?”文士笑道,手里拿著一本文書看向對面。
對面東平郡王斜倚著手里也翻看一本文書。
“忤逆。”他聞言頭也不抬的說道,“重傷了大小姐。”
文士笑了。
對于有七個堂兄弟皇子的東平郡王來說,這種手足相爭的事司空見慣。
“這二小姐竟然把大小姐推下水。”他說道,“真看不出這個二小姐竟然如此兇悍。”
“看不出嗎?”東平郡王反問道。
不兇悍的話怎么能把周成貞打成那樣。
文士哈哈笑了,又低下頭看文書。
“這上說二小姐妄圖將長姐取而代之,所以才下了黑手。”他說道,說著又嘆氣,“怪不得她生出這樣的心思,同胞姐妹,分毫之差,就錯失了那個位置,所以當初世宗皇帝決定不留那個孩子,若不然少不得一場兄弟反目。”
“說謝家當初也是要溺死一個的。”東平郡王說道。
說到這里將手里的文書扔回幾案上。
文士抬頭看他意興闌珊。
“殿下不看了?”他問道。
“沒什么看的。”東平郡王說道。
也的確沒什么看的,無非就是那些利益相爭,小家小戶有小家小戶的相爭,大宅高門有大宅高門的相爭。
這些他人的事本就與他們無關,但東平郡王突然要看。所以才讓人急急找來,找來了又覺得沒意思了。
殿下這樣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時候可不多。
大概是坐船太悶了。
文士繼續看文書。
“這位二小姐品行可一向不好。”他一面隨口說道,“不學無術,欺壓姐妹。”
東平郡王嗯了聲,一手推開了窗,細雨隨風飄進來,江面鱗波點點。
“不學無術。欺壓姐妹。也不一定跟品行有關系。”他隨口說道。
有些人天生就讀書不好,有些人天生就不會跟姐妹兄弟相處,也不能說他們就是品行不好。
文士哦了聲。
“日常在家中也是橫行霸道。目無尊長。”他接著說道。
東平郡王嗯了聲。
“橫行霸道目無尊長,也許另有因有。”他說道。
例如當初大將朱逢春城門前大罵其父,就是為了告訴其兄弟他找到的貪墨案證據藏在哪里。
文士笑了放下手里的文書。
“殿下是在為謝家二小姐說好話?”他笑問道。
有嗎?
東平郡王微微皺眉。
“我只是說世上的事沒有絕對,都是他人說他人事。”他說道。“聽聽也就罷了。”
“那倒也是,謝家姐妹品行如何。謝家內宅如何私爭,與我們也無關。”文士笑道,“他們只要是大巫清后謝氏,出產朱砂。進貢祥瑞便足矣。”
東平郡王沒有說話,依舊看著窗外。
不過,那個傻乎乎的丫頭真的做過那樣的事嗎?
雨點漸漸密集的江面上忽的一條船從后邊追上來。二十幾個船工們穿著蓑衣斗笠都在奮力的劃船。
船身看起來毫不起眼,但船窗上垂著的竹簾卷起來。露出其內的窗戶竟然是琉璃做的,此時琉璃窗后,一個女孩子正貼著窗向外看。
她的面容白凈米分嫩,眼睛亮亮,在琉璃映襯下越發的嬌艷如花。
只不過此時這朵花似乎是被壓在琉璃上,讓她的臉和鼻子都變的扁扁,看上去古怪又滑稽。
東平郡王愕然。
然后那張臉瞪圓了眼,顯然也看到了他。
更滑稽了。
東平郡王噗嗤一聲笑了。
琉璃后的面容似乎受了驚嚇嗖的離開了窗戶,但下一刻又貼上來,比先前還要貼近,呈現出更古怪的面容。
這是挑釁嗎?
東平郡王莞爾。
不過是一轉眼間船已經越去,消失在視線里。
“咿,那是謝家二小姐的船,怎么…”文士也看到了湊過來向外看。
有隨從從外進來。
“謝大老爺說,謝二小姐的船要先行過去,還望殿下見諒。”他說道。
“這下雨天的還跑那么快做什么?”文士驚訝問道,“多危險。”
“說是二小姐喜歡下雨行快船。”隨從說道。
文士站起來打開艙門看到前方如同一只箭在水面飛馳的船,因為越過了官船,船上的船工們也就不怕驚擾貴人開始吟唱號子。
下這么大雨,又動用這么船工快行船。
“這二小姐的性子果然……”文士搖搖頭說道。
東平郡王看著艙外,聽著悠揚又急促的船工號子高高低低的傳進來,哎嗨呦哎嗨喲的在雨中讓船平穩又快速的而去。
“船劃得這快沒事嗎?”他問道。
“沒事才怪呢。”文士說道,“謝家的人也不管,在江面行駛怎么能縱著孩子胡鬧。”
江面的雨越來急,斗笠遮擋不住,船工們的視線都有些模糊。
邵銘清聽到身后腳步響,閉著眼就回頭擺手。
“快進去,快進去,雨大了。”他說道。
不過他的話說了也白說,一只手牽住了他的衣袖,微微借力人就站了過來。
“船上也唱號子。”謝柔嘉笑道。
“當然。”邵銘清說道,“很多種呢,平緩的時候有慢船號子,湍急之中有爬山虎,順風中有拉蓬號子。疾風浪要停船的時候還有拋錨號子。”
“你怎么知道這么多?”謝柔嘉笑問道。
“我家的鹽大多數都是通過水路運出去的。”邵銘清笑道,“我跟著父親走過幾次船。”
謝柔嘉哦哦幾聲,重新看向這些船工們,船工們的動作變的慢下來,號子聲也開始漸弱。
“雨太大了,走不了那么快了。”邵銘清說道,又回頭看艙內。“江鈴還能堅持的住嗎?”
謝柔嘉皺眉。
堅持怎么也能堅持。就是多受些罪。
她不由往前走了幾步,雨水很快打濕了她的衣衫。
“你也不穿個蓑衣…”邵銘清皺眉說道,話音未落。就聽謝柔嘉張口跟隨船工們喊出一聲號子。
她要唱船工號子?
邵銘清咽下要說的話。
謝柔嘉的號子唱的多好他是再清楚不過,只要她引唱,礦山上就如同翻起白浪一般。
不過,船工號子跟礦山號子能一樣嗎?
“天色變了。”
女聲漸漸高亢越過船工們的聲音。
船工們一聲聲的咳呦成了她的應和。
“天色變了……咳吆。”
“大浪要起……咳吆。”
“腳蹬地喲……咳吆。”
“手把沙呀……咳吆。”
“掙回錢喲……咳吆。”
“要顧家呀…….咳吆。”
伴著這一聲聲引唱。船工們慢下來的動作漸漸加快,當聽到掙回錢要顧家時大家還忍不住露出笑容。
腳蹬地。手把沙,掙回錢,要顧家,要顧家。為顧家。
他們奮力的劃動著,耳邊女聲越來越響亮,節奏也越來越快。
風似乎小了。雨也似乎沒有那么大了。
“遇激流,不停留。”
“眾弟兄。拉緊繩。”
“彎腰合力把船行。”
“殿下。”
文士掀起簾子進來。
因為風急雨急,窗已經關上了,堆在幾案上的文書也早已經消失了,東平郡王正閑閑的看書,聽到他的聲音淡淡的嗯了聲。
“殿下,謝家二小姐的船不見了。”文士說道。
不見了?
是什么意思?
東平郡王放下手里的書。
“風雨很大,我們都放慢速度了,他們原本離我們不遠的,但現在看不到了。”文士說道,神情幾分肅穆,“不會出事了吧?”
東平郡王笑了。
“出事也不會沉的這么快啊。”他說道。
也對。
“可是那他們去哪里了?”文士問道。
“當然是走遠了。”東平郡王說道繼續拿起書。
文士當然想過走遠了。
但是。
“這不可能啊,那也太快了。”他說道。
東平郡王笑了笑。
“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不可能。”他說道,“萬事皆有可能。”
碼頭上一片寂靜,只有風雨飄搖。
不遠處的草棚里擠滿了人,有的在說笑,有的在打牌,嘈雜熱鬧。
“我看今天是到不了了,半路一定拋錨了。”一人說道,看著外邊的雨,以及茫茫一片的江面。
為了迎接進京的官船隊伍,這個碼頭已經提前三天清空了,官老爺謝家的掌柜們以及百姓們也等了三天了。
“老爺們看來還得多等一天。”另一人說道。
話音才落,就聽得有人呀的了聲。
“船來了!”
又逗悶子呢。
他們這些來探消息的隨從們已經開了不少這個玩笑了,都懶得理會了。
“不是,真來了!真的有船來了!”
真的有?
有人向外看去,果然見茫茫江面上出現一條船。
但只有一條。
“是不是來拋錨避風雨的船?”有人問道。
這話立刻遭到否定。
“不可能,已經提前多日告知攔截了,不會有其他船過來的。”
隨著他們的說話,船越來越近,大家也都忍不住站出來,很快就看清那船上飄著的旗幟。
謝家的船!
草棚里頓時亂了起來,顧不得撐傘穿蓑衣都涌向碼頭。
“不用通稟告其他人,這是我們二小姐的船。”管事大聲的說道。
二小姐。
碼頭上的人停止了亂跑,看向下船的人。
一個小姑娘被人擁簇著走下來,蓑衣斗笠遮住了她的身形面容,眾人也不敢多看忙低下頭。
“我們先去驛站,你們在這里等候,皇帝的使者還有大小姐都在后邊呢,今日也不定能到。”管事的對大家說道。
今日也不定能到啊,隨從們忙上前詢問詳細消息,倒沒人再注意那小姑娘。
他們詢問著,那邊船工們也傳來嘈雜聲。
“竟然才這個時辰?怎么會啊?”
“我們竟然走的這么快?”
這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忍不住看過去。
“你們難道不是一直比船隊走的快嗎?”有人問道。
船工們紛紛搖頭。
“我們是半路越過的。”
一面說了地點。
這話讓在場的頓時喧騰起來。
“不可能!那你們怎么會走的這么快!”
“難道江上沒有刮風下雨嗎?”
身后的喧鬧傳來時,謝柔嘉已經上了馬車,沿著碼頭的大路向驛站走去,剛走了沒多遠,馬車就猛地停下來。
“什么人!”
伴著隨從的呼喝聲。
有人攔路?
碼頭這邊已經戒嚴了吧,什么人能攔路?
謝柔嘉皺眉,念頭才閃過就聽的一聲喝。
“謝柔嘉!出來!”
這聲音!
謝柔嘉猛地掀起車簾,看到前方雨霧中出現一人一騎。
蓑衣斗笠遮住了他的面容,但謝柔嘉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周成貞!
這家伙怎么來了?
邵銘清不是說他在郁山養傷呢嗎?
馬兒一聲嘶鳴,謝柔嘉的視線落在周成貞的馬上,她猛地在車內坐起來,臉上浮現驚喜。
小紅馬!小紅馬!
“謝柔嘉,出來。”周成貞再次喝道,一夾馬腹向這邊走來。
謝柔嘉哼了聲,伸手放在嘴邊打個呼哨。
小紅馬一聲嘶鳴,揚起前蹄,但還沒邁步就又停下來。
周成貞手中的刀橫在了馬頭上。
“小畜生,你要是再敢伙同別人坑我,我立刻要你的命。”他冷冷說道。
小畜生!
謝柔嘉心里罵道,一扯車簾跳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