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坐在草垛上,斜眼望著天邊的云彩,眼神有些呆滯。
他旁邊有幾頭牛正在啃著草皮,時而發出不明其意的哞哞叫喚。
臨近傍晚,少年從發呆中回過神來,跑到河邊掬水洗臉,打起精神來。
不一會兒,從學堂方向走來兩個身影。
少年把衣服理了理,他的衣服雖然灰白布滿補丁,但他洗的非常干凈。
少年的目光落在那個嬌柔的身影上,眼神火熱起來。
她叫蘭幽,小名叫紅紅。
自打她爹把她賣給劉家后,她就跟在劉家少爺劉煥身邊,成了一名婢女。
劉煥是讀書人,覺得紅紅這個名字不好聽,翻了幾天的書才找到空谷幽蘭四個字,覺得分外美,便給紅紅改名叫蘭幽。
紅紅似乎格外喜歡這個名字,逢人便說,她叫蘭幽,不再叫紅紅了。
少年則是給劉家放牛的雜役。
少年與紅紅是鄰家,大小一起玩到大,他和紅紅約好了,他每天在這兒放牛,等她從學堂陪著劉煥回來的時候就能看到彼此,這樣的話,他們每天都能見面。
少年手里攥著一個荷包,藏在身后,是他準備送給紅紅的禮物。
劉煥大搖大擺走來,紅紅跟在身旁,背著書包,看著劉煥,目光溫柔,臉上掛著笑。
少年眼神呆滯。
劉煥和紅紅從他身旁走過,少年愣了愣,突然喊道:“紅紅……”
少女偏過頭來,額頭緊蹙,臉上浮現一抹厭惡之色,咬牙道:“跟你說了多少遍了,我叫蘭幽,不叫紅紅,你怎么就是記不住?”
少年大腦霎時空白,怯懦地低下頭,只看到草鞋露出個大腳指頭,沾著很多泥濘。
劉煥轉過頭來,雙手負后,看了一眼少年,毫不掩飾他的鄙夷,趾高氣揚道:“蘭幽,不要隨便跟這種賤奴講話,會辱沒了身份的。”
蘭幽笑著點頭:“我早就不想跟他說話的,偏偏他總是纏著我。”
紅紅的話,每個字都扎透了少年的心。
少年無法呼吸。
劉煥笑吟吟地道:“這樣才對。”
蘭幽也開心笑了。
二人并肩遠去,走向村里那座最大的宅子。
不知什么時候,村里的老光棍王大傻子湊了過來,咧開嘴,缺了兩顆大門牙,怪笑道:“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少年白了一眼:“你胡謅什么酸文?”
王大傻子一陣傻笑:“你的紅紅已經是劉家少爺的貼身婢女,知道什么是貼身婢女嗎?那是干暖床的活的……”
少年懵懂,卻聽出了王大傻子話里的淫邪,沒來由怒火沖上頭,一拳打過去,王大傻子沒料到少年會打他,鼻子上挨了一拳,又酸又痛,眼淚直冒,隨即勃然大怒,摁住少年狠狠暴揍解氣,之后揚長而去。
少年跌在草泥里放聲大哭,哭夠了爬起來,卻愕然發現放養的那些牛兒少了兩頭。
天空下了凄冷的大雨。
少年驚恐不安,不敢回家。
弄丟了劉家的牛,他要拿命去償還。
他開始滿世界找牛。
轟隆隆……
一道雪白銀亮的閃電撕裂黑云,驚得滿地牛兒亂跑,少年絕望起來,丟的牛沒有找到,其他牛又跑光了。
少年失魂落魄,淋著雨,渾身濕透的他來到朱家門前,準備跪下請死,結果他看到朱家熱熱鬧鬧辦著流水宴,滿桌山珍海味,大吃大喝。
原來今天是劉煥的生辰日。
劉煥眾星捧月,蘭幽乖巧地站在他的身旁,笑得眼睛彎成月牙兒。
少年悲從心來,他突然萌生一個瘋狂的想法:“如果我是劉煥,那該多好!”
劉煥有他想要的一切。
可是,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如果我偏要強求呢?
“又如何強求?”
少年滿臉不甘,他最終選擇離開劉家,他要逃難去了,遠走他鄉,從此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可能三天后就會餓死在哪個無人知曉的角落里。
在這時,一道閃電劃過,一滴雨從天而降,落在少年的頭頂,不偏不巧的是,他的頭被王大傻子打破了,流著血,雨滴飲血后滲入他的頭皮消失不見。
少年呆愣了片刻,漸漸回過神來,然后他攥緊了拳頭,回頭看了看熱鬧無比的劉家,露出一抹滲人的冷笑。
次日,少年死了,身上并無傷痕,表情平靜,隱隱掛著一抹不可名狀的詭笑。
村里的人圍著少年的尸體指點議論,大家都在說,少年弄丟了劉家的牛,給活活嚇死了。
人群里,有劉煥和蘭幽。
蘭幽低著頭,不敢去看少年,眼角漸漸濕潤。
劉煥負手而立,見狀,眼中閃過復雜之色,他說:“蘭幽,我想了想,你還是叫紅紅比較好,紅紅,聽著順口又好聽。”
低著頭的蘭幽一臉奇怪的抬起頭,見到劉煥凝視他的目光,忽然覺得有些眼熟,下意識地順從道:“少爺覺得好,那自然是極好的。”
劉煥開心的笑了:“自然是極好的。”
隨著銅門裂開,映入眼簾的是一處封閉式房間,沒有窗戶,空蕩蕩的,也沒有一件家具,甚至連床都沒有。
一間空房而已,比監牢還不如。
人待在這樣黑暗密閉的環境里,不死也要發瘋,更別提長時間生存了。
沈煉瞳孔狠狠一縮!
房間里有個人,形如枯槁,白發蒼蒼。
那人頭發極長,拖在地上,那人也極瘦,皮毛骨頭,好似從棺材里爬出來的僵尸。
公孫獨秀也把目光投在那人身上,細細打量,好像她也是第一次見到此人的真面目。
那人緩慢地走了出來,走出黑暗,露出一張非人非鬼的枯萎面孔,但是隨著他持續不斷的大口呼吸,那副皮囊好似注入了無盡生機一般鮮活起來,在他走出門時,儼然變成一個面如冠玉的俊生,雙目射出一道寒芒定在沈煉身上。
“第七個闖進來的人,就是你嗎?”他開口問道,聲音低沉如鬼。
沈煉瞇了瞇眼:“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嘴角翹了起來,似笑非笑,道:“不是告訴你了么,我是公孫玉鹿,北幽王的弟弟。”
沈煉:“我可以肯定,你不是公孫玉鹿。”
那人哦了聲,撕裂開嘴,露出兩排潔白尖銳的牙齒,回道:“那你說說我是誰。”
沈煉:“怪物。”
那人的眼睛瞇成一條線,呵呵冷笑起來,然后他開始脫掉身上那件幾乎爛掉的外套,露出肌肉豐滿的蒼白胸膛,在心口處,有一片陰影,疑似胎記。
公孫獨秀目光一閃,看著那片陰影問道:“這就是最后一道枷鎖?”
那人點點頭,露出些許回憶之色:“當年北幽王在我身上施加了‘七絕斷魂’詛咒,真是把我坑害慘了。”
說到此處,他的臉上只剩下無盡的怨毒。
公孫獨秀瞥了一眼沈煉,道:“有把握嗎?”
那人死死盯著沈煉,眉頭大皺:“他身軀強橫,精神強大,已經對我生出莫大的敵意,這些對我都是大大的不利。”
公孫獨秀:“別忘了還有我,我會幫你困住他的。”說話間,她的另一個分身已經趕來了。
那人聞言笑了起來:“有你幫助,我的勝算的確多了很多。”
公孫獨秀深吸一口氣,擺開嚴陣以待的架勢:“盡快開始吧。”
那人也深吸一口氣,抬手抓向心窩那片陰影,竟然撕扯了出來,然后扔向了沈煉。
唰!陰影一閃鉆入了沈煉的眉心,沈煉的腦袋隨之轟鳴迭起。
識海,乃是靈魂的居所。
識海之中,沈煉的靈魂看著那團闖進來的陰影,隱約弄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那團陰影持續變化,最后化為一個人形,容貌有些模糊,看得出,這個靈魂與公孫玉鹿有七八分相似。
沈煉傳音道:“你是誰?”
陰影舒展開來,看了看沈煉的靈魂,驚奇道:“半蝎半蛇……你的靈魂融合了什么蠱?”
沈煉冷笑,寒聲道:“我是主,你是客,回答我的問題,不然我讓你神魂俱滅。”
災厄蠱被限制不能用,可是,到了識海里,卻是災厄蠱的天下。
沈煉面對這個外來的靈魂,自然是怡然不懼,威風凜凜。
陰影見狀,莫名的嘆了口氣,嘆了聲果然是天意,然后回道:“我就是北幽王。”
沈煉沉默下來,半晌后,他再問:“那人是誰?”
北幽王:“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不過我知道他的蠱是什么,你聽了之后,便會明白事情的始末。”
見沈煉一言不發,北幽王繼續說了下去,“他的蠱,其名為‘轉生蠱’,又名‘奪舍蠱’。此蠱無比邪乎,乃是陰險至極的魔道類蠱,能移魂換體,借尸還魂,奪人身軀,奪人記憶,最后完全取而代之。”
沈煉恍然:“他奪走你的弟弟公孫玉鹿的身體?”
北幽王:“不錯,但這不是他的最終目標,他的目標始終是我,一統北地的北幽王。在他變成公孫玉鹿后,開始勾引我的妻子,告知她我最大秘密,也就是王之玉璧和無中生有蠱,以此為誘餌,果然說動了我的妻子,最后他們聯手謀害我。”
沈煉:“你如何反擊取勝的?”
北幽王慘笑一聲:“你看看我這個樣子,哪里像是獲勝了。唉,我向來謹小慎微,且生性多疑,在很早之前就煉化了一只奇蠱,得到了‘太虛破妄眼’,能洞悉他人心事,別人心中想什么,我只要仔細去看便能知曉,這才意外發現了我的妻子在密謀害我,可惜那時候,我還沒有發現那個怪物是假冒的。”
沈煉:“兩敗俱傷?”
北幽王:“差不多,我準備得十分充分,先開辟異空間,布下了七星芒陣,再邀請弟弟和妻子前來,準備在這里秘密解決掉他們。一切都按照我的計劃進行,我順利的殺掉了妻子,這時候,弟弟被我逼急了,他施展奪舍大法,想要強行奪走我的身體。”
沈煉費解道:“奪舍轉生,應該沒有那么容易吧?”
北幽王點點頭:“據我觀察,他一定要在準備充足的情況下,才能順利奪舍轉生,比如事先得到他人的血液什么的。他勾引我的妻子,早就準備的非常充足,只是我先下手為強,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罷了。饒是如此,我還是阻擋不了他。萬般無奈之下,我選擇與他同歸于盡。”
沈煉略一沉默:“七絕斷魂?”
北幽王:“這是一種詛咒類蠱,以全身精血和七魂為代價,向目標釋放出詛咒殺傷,目標一旦被詛咒,其靈魂會遭到致命打擊,神魂俱滅。”
沈煉:“為何失敗了?”
北幽王沉重的嘆了口氣:“萬萬沒想到,他的奪舍靈魂不死不滅,我傾盡所有釋放出的詛咒依然毀滅不了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在他身上形成七道枷鎖,讓他無法繼續奪舍轉生。”
沈煉終于想通了之前遇到的很多謎團,再問:“他如何打破枷鎖?”
北幽王:“打破枷鎖的方法其實很簡單,我以七魂詛咒他,只要他把我的七魂逼出體外即可,當然,前提是他能找到一個活體容器才存放我的七魂,再毀滅掉活體容器殺死那一魂,不然我的七魂依然會回到他的體內。”
沈煉心道一聲果然,原來之前成功闖入的六個人都是這樣死的。
北幽王繼續道:“萬幸的是,我擔心家丑外揚,所布下的異空間和諸多限制,杜絕一切外人進入這里,再加上七星芒陣囚禁之力,將他一直困在此處不得自由。”
沈煉撇嘴道:“可惜,過了千余年,他依然沒死,卻有六個人先后闖入這里。”
北幽王苦笑不已:“每次有人闖進來,他就將我的一魂逼出,塞入那人體內,等同于打破一道枷鎖,而被我靈魂入侵的人,會被我占據身軀,與他惡斗一場。如果我打贏了,我就會復活,將他永久埋葬,但是我連續打輸了六次,最后都是引發七絕斷魂詛咒,弄得焚火燒身,尸骨無存。”
“原來是這樣。”沈煉想起了地板,磐石,石碑上的字跡,比如那句“弟弟勾引大嫂,密謀害我”的人稱變化,比如字跡旁沒有尸骨留下,都是因為那六個人與北幽王靈魂融合了,最后落得尸骨無存的下場。
沈煉咬了咬牙:“這么說,我也離死不遠了。”
北幽王:“不然,這是我的最后一魂,也是詛咒之力最強大的一魂,而且你也一樣對他心懷敵意,這就是心意相通,所以只要你我靈魂融合,將會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而他被困千余年,越來越虛弱,我們有極大的希望打敗他。你剛才也聽到了,他自己也說了,你對他的敵意對他很不利。”
沈煉冷笑:“那之后呢?”
北幽王霸氣道:“我會成為你的一部分,你也會成為我的一部分,我們成為一體,不分彼此,開啟新的篇章,再次一統北地甚至吞并中原都不是什么難事。”
沈煉傲然道:“我沒有興趣跟你融合,我就是我,沒有人可以取代我。你之所以跟我說這么多,無非是因為你沒有把握吞噬掉我的靈魂。如果我像前面六個人那樣弱,只怕早就被你強行融合,結果只會是以你為主,他們全部失去了自我。”
北幽王寒聲道:“你想清楚了,你我不齊心對敵,反而先自相殘殺一場,兩敗俱傷下,縱然你贏了我,你又如何取勝他?別忘了,他還有公孫獨秀從旁協助!”
沈煉冷笑:“進入了我的識海還敢大放厥詞,我讓你嘗嘗‘三千劫火’的滋味。”
災厄法相仰頭咆哮,半蝎半蛇震撼寰宇,北幽王從未見過這樣的靈魂,只感覺他仿若在面對威壓如天的洪荒猛獸,渾然沒有勇氣迎戰,更別提強行吞噬了。
更可怕的是,半蝎半蛇的龐然大物驟然噴出黑色火焰,北幽王觸之即燃,火焰迅速焚遍全身,任他如何作為都無法撲滅。
北幽王驚恐萬狀:“手下留情,我愿意被你吞噬,如何?”
沈煉無動于衷。
黑色火焰無比恐怖,須臾間便將北幽王燒的面部全非,北幽王凄厲吼道:“你放過我,我會把王之玉璧和無中生有蠱送給你。”
沈煉冷笑:“其實我很好奇,這千余年來,你和他一體,你們究竟是怎么活下來的?”
北幽王終于露出絕望之色,在三千劫火的焚燒下徹底湮滅。
只留下一個小氣泡兒。
沈煉目光一凝,小氣泡兒內有座山,如金如玉,山中有座溫泉,泉里蘊養著一尾花色錦鯉,十二分的好看。
沈煉心有所悟,大喜過望,暗道:“這座山必是王之玉璧,山中溫泉里的錦鯉,則是無中生有蠱,可惜只剩下一尾。”
沈煉將氣泡兒握在手里,霎時傳來許多信息流,讓他掌握了諸多隱秘。
“原來北幽王一直將王之玉璧藏在識海中,難怪他的妻子都沒有發現這個秘密。”沈煉還發現,王之玉璧便是掌控這個異空間的總機關。
“我身上受到的諸多限制,盡可除去。”
就在這時,沈煉緩緩睜開了眼,說來奇妙,從北幽王入識海到他滅殺北幽王,搶得重寶,看似漫長,在外界卻是一眨眼的功夫。
當沈煉睜開眼時,那個奪舍轉生的怪物依然保持著甩手的動作,然后他忽的愕然驚呼起來:“咦,你殺了北幽王?!”
公孫獨秀則是在一愣之后,神色大變!
下個瞬間,她便聽到身邊的怪物發出狂笑:“好極了,你殺了北幽王,便不用遭受詛咒殺傷,身軀不會焚滅,這樣好的一具身軀,歸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