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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4【知識論和方法論】

  90年代開始泛濫的東西,很多后來都被定性為非法,比如:電視衛星天線。

  最早的電視衛星天線,是一個類似雷達的玩意兒,民間非常形象的稱之為“衛星鍋”。這種“衛星鍋”在農村地區遍地都是,因為傳統天線的信號接收能力太弱了,來來去去只能收到幾個臺,裝了“衛星鍋”之后就能收到幾十上百個臺。

  “衛星鍋”在城里也挺多的,把鍋子放在陽臺上,朝著南邊進行調試即可。

  伴隨著有關部門的嚴厲打擊,“衛星鍋”開始朝“隱形衛星天線”發展。這種進化版本體積更小,鍋子直徑只有30厘米,兩三百塊錢就能送貨上門包安裝。甚至,還有那種幾千塊元的高質量鍋,附贈專門的解碼服務,技術員定期上門解碼,可以收看境外的成人羞羞電視節目。

  這種衛星接收天線屢禁不絕,直至數字電視普及才開始自行消亡,但在農村偏遠地區依舊還有生命力。

  莫曉蝶是一個17歲花季少女,讀初二的時候家里安裝了衛星鍋。從此之后,放學第一件事就是回家做作業,做完作業便守在電視機前雷打不動。她最喜歡的就是Channel[V],這個音樂頻道整天都在播放好聽的歌曲,隔三差五便能見到四大天王、綠巨人、張信哲等港臺巨星。

  漸漸的,莫曉蝶不再滿足于音樂節目和明星八卦,她開始關注一些更高端的文化、政論、新聞類節目。

  鳳凰衛視自然是首選,那里的主持人穿著時髦洋氣,觀點大膽前衛標新立異,這些都是內地電視臺不可能見到的。

  “快去睡覺了,明天還要上課!”老媽已經催了好幾次。

  莫曉蝶說:“馬上,再等一下,我把《鏘鏘三人行》看完就睡覺。”

  “電視,電視,整天就知道看電視,你下學期就高三了!”老媽依舊在喋喋不休,而且徑直走向電視柜,似乎是要強行把電視關掉。

  “不要關,今晚請了宋維揚!”莫曉蝶大喊。

  剛洗完澡回屋的老爸,突然停下腳步問:“誰?”

  莫曉蝶說:“中國首富宋維揚。鳳凰臺上個星期就在做節目預告,今晚的《強強三人行》有宋維揚!”

  老爸連忙跑到沙發上,跟女兒并肩坐下:“先別關電視,我也看看,宋維揚上的節目可不多。”

  老媽頓時就無語了,氣呼呼的自己回房睡覺。

  片頭音樂很快過去,主持人竇聞濤說完開場白,鏡頭拉開出現兩位訪談嘉賓。

  “真的是宋維揚,還有馬嘉輝,他們兩個都好帥啊!”莫曉蝶顯得頗為激動。

  老爸嘀咕道:“宋維揚是挺帥的,馬嘉輝都快40歲了,哪個地方跟帥字能沾邊?”

  莫曉蝶說:“人家那叫有型!”

  節目里竇聞濤已經開始介紹:“今天很高興請來了中國大陸首富宋維揚先生。嘉輝,跟首富坐在一起錄節目,是不是感覺有些不同?”

  “是的,我感覺自己對面坐了一座金山。”馬嘉輝調侃道。

  竇聞濤又側身對宋維揚,嬉皮笑臉說:“宋先生,本來今天的陪聊是梁文道,他臨時有事走不開,我就把嘉輝叫來了。你不會介意吧?”

  宋維揚說:“沒事兒,反正都沒我帥。”

  竇聞濤道:“嘉輝年輕時候很帥,公認的靚仔,他有個外號叫‘文壇梁朝偉’。”

  宋維揚說:“梁朝偉聽了肯定想打人。”

  “哈哈哈哈!”

  電視機前的莫曉蝶突然爆笑,她笑點很低,而且特喜歡高端人士的這種冷幽默。

  三人在那兒瞎扯了兩三分鐘,竇聞濤突然說:“宋先生前段時間搞了個金牛商學院,你的初衷是什么?”

  宋維揚道:“兩個目的。一個是為大陸的老板們提供深造平臺,一個是培養更多的企業高層管理人員。金牛商學院第一期的學生里面,喜豐公司和神州科技的高管有四個報名。”

  馬嘉輝突然插話:“其他大學的課程不行嗎?”

  宋維揚說:“不一樣。清華北大,包括我曾經就讀的復旦大學,好幾年前就辦了MBA班,也有普通的工商管理專業。但這些都主要傳授理論知識,并且以西方翻譯教材為主,嚴重脫離了商業實踐。金牛商學院則不同,我們理論與實踐并重,一些教材是自行編撰的,包含國內許多經典商業案例。另外,每年都有不少實踐課程,直接帶學員去國內的公司企業。”

  “功夫須在事上磨,這是王陽明的原話。理論不能脫離實踐,”馬嘉輝說,“所以宋先生是王陽明的信徒?”

  “哈哈,”宋維揚笑道,“你是看到了金牛商學院的校訓?”

  馬嘉輝說:“文濤給我看的,現在大陸網絡上好像討論很熱烈。”

  竇聞濤突然拿起一沓打印稿:“何止熱烈。天涯論壇里有篇帖子,已經在網上掀起王陽明熱潮。這位網友在文章里說,近代亞洲有很多成功人士,都是王陽明的心學信徒。我來讀其中一段:‘1905年,日苯軍神東鄉平八郎,率領裝備劣勢的日苯艦隊,大敗沙俄海軍,天皇為其舉辦慶功宴。在一片夸贊聲中,東鄉平八郎高舉一塊腰牌,上面寫著七個字:一生俯首拜陽明’。”

  “假的,”宋維揚說,“這是國人臆造出來的謠言,而且造謠時間很近,也就剛改革開放的時候吧。”

  “假的嗎?”竇聞濤愣了愣。

  宋維揚道:“真正深入研究陽明心學的人,都該知道東鄉平八郎沒說過這種話,至少正規文獻史料上沒有相關記載。東鄉平八郎的另一句話我倒是印象深刻:如果你的劍不夠長,那么向前跨一步。”

  馬嘉輝說:“但日苯明治維新時期,確實有很多軍政高層信奉陽明心學。”

  宋維揚點頭道:“不錯,民國那位蔣校長,也在30年代搞了一波王陽明造神運動,聽說他對王陽明的崇拜就源自于日苯留學生涯。”

  竇聞濤說:“網上說,金牛商學院的校訓,徹底暴露了宋維揚是心學信徒。宋先生,這句話對嗎?”

  《鏘鏘三人行》的錄播室很簡陋,啥裝飾物品都沒有,就一張桌子三把椅子,桌上還放了三杯紅酒。

  宋維揚端起紅酒品了品,歪著腦袋說:“這談話氣氛是不是太正經了,不像你竇聞濤的風格啊,到現在為止你都還沒開過黃腔。”

  “哈哈哈,”竇聞濤大笑,“得照顧嘉賓情緒嘛,我怕宋先生會不適應。”

  宋維揚道:“按你的路數隨便搞,我就是來跟你開黃腔的,不然就去許大美女的《名人面對面》錄節目了。”

  馬嘉輝突然說:“一般而言,文濤只會對女嘉賓開黃腔。”

  “那真是很抱歉,我的生理性別影響了你的即興發揮。”宋維揚道。

  竇聞濤立即把話接下:“為什么要強調生理性別?我的心理性別也很健康,暫時對男人不感興趣。所以,咱們還是聊些正經的吧,金牛商學院的校訓是:通術、馭勢、合道,后面還有一句‘知行合一,方為根本’。你能具體闡述一下嗎?”

  宋維揚說:“通術、馭勢、合道,其實跟陽明心學沒有直接關系,而是來自于法家。韓非子的核心思想,其實就是術、勢、法三者合一,這里的法不單指法律,而是指規則與制度。在企業家的養成當中,我把‘法’延伸為‘道’,于是就有了金牛商學院的校訓。”

  馬嘉輝說:“所以,這個校訓是法家思想與陽明心學的集合體?”

  “對,是一個集合體。”宋維揚點頭道。

  “那我就要請教一下了,”竇聞濤頗為好奇道,“在我的印象當中,法家好像就是講法律的吧,堅持以法治國,跟當時的以德治國相對應。”

  宋維揚道:“不是以德治國,而是以禮治國,什么都講一個‘禮’字。是禮節的禮,而非道理的理。這里分為兩個派別,一個是齊法派,主張術、勢、法、禮并用,基本禮教還是要遵循的;而與其對應的秦晉法派,則拋去了禮教,只重視術、勢、法。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相隔萬里。齊法派保留了禮,等于法不上大夫,而且親情大于法律,推崇親親相隱。秦晉法派拋棄了禮教,等于是不論貴賤,也不論親疏,一切以規則與法律行事。”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竇聞濤道。

  宋維揚糾正道:“是貴族犯法與庶民同罪,天子與諸侯王不在其中。因為所有的法家,都是跪舔諸侯王的,樂于給諸侯王當狗,而且是專門去撕咬貴族的獵犬。秦國能夠一掃六合,就是有法家打根基,有墨家做輔助。”

  馬嘉輝對陽明心學有些研究,但他對法家還真不了解,直接選擇閉嘴聆聽。

  如果換成其他嘉賓,竇聞濤是不會任由其發揮的,畢竟節目時間有限,說得差不多了就會把話題拉回來。但宋維揚比較難請,而且來頭很大,內容再枯燥也會有觀眾聽,竇聞濤樂得讓其多說一些,大不了后期再來剪輯,或者是剪成上下集分開播放。

  扯了一會兒法家,竇聞濤又問:“金牛商學院的校訓說:知行合一,方為根本。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陽明心學是校訓的核心?”

  “是的,”宋維揚道,“我承認自己推崇王陽明。”

  竇聞濤怕冷落了馬嘉輝:“嘉輝研究過王陽明吧?”

  馬嘉輝點頭道:“我跟李敖是忘年交嘛,李敖又是灣灣人,從小受的教育就是把王陽明視為圣賢。我開始研究心學,也是受到李敖的影響。我20歲第一次見李敖,他請我在餐廳里吃牛排。80年代初期的彎彎,請一個人吃牛排是很高的待遇,我當時的經濟狀況又很差,所以我對那頓飯印象很深刻。李敖對我說:‘嘉輝啊,你現在還很年輕。你要堅持一個理想,為了理想冒險付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這么多年來,我看到很多人面對現實,放棄了理想,或者是逃避了理想。只有我李敖沒有放棄,繼續斗。’這段話其實就有很強的心學特點,王陽明從小就立志,一生都在堅持自己的理想。”

  竇聞濤說:“我第一次知道王明陽,是課本上關于他格竹子的故事。以我對心學的理解,程朱理學的格物致知,是從萬物中獲得理,而王陽明是在頓悟中發現心即理,所以他說‘吾性自足’。王陽明的格物,從客觀探尋轉向了內心探尋。這在當時程朱理學盛行的情況下,是非常難能可貴的。因為程朱理學把一切都定死了,你應該做什么,你必須這樣做,你對理也只能這樣理解。而王陽明想要掙脫這種束縛,就必須從內心找答案。”

  “對,”馬嘉輝附和道,“陽明心學沖破了當時理學的意識形態,這個非常不容易,而且對我們當代人也有很大啟示。”

  竇聞濤說:“但我總覺得心學太過晦澀籠統,而且各人的理解都不一樣。同樣信奉心學的兩個人,他們的思想體系或言行舉止,有可能風馬牛不相及。宋先生是怎么來理解并修習心學的?”

  宋維揚笑道:“首先說一句,我不是專業學者,我說的只是一家之言,所以有不同見解的別來找我理論。我覺得吧,《傳習錄》當小故事看就好,別太較真了,而且有些內容可能是王陽明弟子們胡編亂造的。我研究心學,只了解王陽明的生平經歷,再結合他的四句遺言即可。”

  馬嘉輝立即接話:“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這是王陽明對心學的總結,已經有點像佛偈了,非常形而上的哲學東西。而且操作難度特別大,需要悟性、毅力、智慧都非常高的人,才能把陽明心學修好。一般人也就隨口說說,頂多把這當成追求和準則,所以很多人把心學修成了禪宗。”

  竇聞濤總結道:“心學的起點很低,但頂點很高,易學難通。而且王陽明在世的時候,也沒制定什么心學體系和修習方法,這就導致心學弟子修出來的東西五花八門,幾百年來分成無數派別爭吵不休。”

  宋維揚說:“其實王陽明那四句話,已經把精髓都說完了。正著念是指導方針,倒著念是修行步驟。”

  “還能倒著念?”竇聞濤驚訝道。

  馬嘉輝也有些驚訝,并且開始沉默思考。

  宋維揚說:“正著念:一,天理沒有善惡之分;二,人的意識導致善惡出現;三,人們應該致良知,分善惡;四,有了良知就能指導行動。這就是心學的指導方針。反著念:一,通過學習和做事,為善去惡,是為格物;二,經過格物就能深華對善惡的理解,是為致良知;三,致良知到了深層次,可以化惡為善,善惡對錯隨意轉化;四,達到無善無惡的最終境界,即《道德經》所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理解為‘合道’。這就是心學的修行步驟。”

  馬嘉輝拍手贊道:“這個理解妙啊,我一直沒想到可以反著念。”

  宋維揚說:“反著念這四句,心學其實很好修的。一個人活在世上,鑒于學識、眼界、經驗、能力的不足,肯定會做很多錯誤的事情。但只要不斷學習,不斷進步,就能領悟知識、總結經驗、提高本領,這就是格物了。格物致知是一體的,在提升自己的同時,就能獲得對萬事萬物的真知,這就是致良知。當格物和致知不斷凝聚,就可以化惡為善了,最終到達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而‘知行合一’四個字,則是說這四句話是統一的,可以同時進行,不斷通過學習和做事提升自己的思想境界、實踐本領,又用不斷提升的思想境界和實踐本領來指導學習、做事。做生意也好,做官做學問也好,這些都能運用進去,說白了就是講怎么做人。善惡也可以理解成對錯、利弊,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所以在我看來,心學不僅僅是知識論,還包含了方法論。正念四句是知識論,倒念四句是方法論。而心學的難點在于堅持,行百里者半九十。”

  沒了,這期節目到此為止。

  《鏘鏘三人行》直接搞成了《百家講壇》,鳳凰衛視決定把宋維揚參與錄制的節目,剪輯成上下兩集來播出,明天還有第二集。

  莫曉蝶最為一個高中生,似乎全都聽懂了,但也僅僅是聽懂而已。

  但她老爸卻非常觸動,作為一個從基層爬起來的小干部,這位老兄太能理解宋維揚所說的內容。但理解是一回事,自己去做又是另一回事,普通人只需要喊“666”即可,這玩意兒的操作難度太大了。

  悟性、智慧、毅力,缺一不可。

  而有這三種品質的人,又何必去學什么心學,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能成功。

  心學修出來的不是圣人,而是有自己的獨立思想和目標,并為此不懈努力且“不擇手段”的人!

  心學精通者可不是書呆子,一個比一個老奸巨猾,因為他們的本事都是在實踐當中修煉出來的。普通人經常被玩得暈頭轉向,到最后連怎么被玩死的都不知道。王陽明有句話的大致意思是“塵世即修行場”,他有個當官的學生,說以后不來聽課學習了,會耽誤自己的日常工作。王陽明反問道:“工作不就是一種修煉和學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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