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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0【自由而無用的靈魂】

  一輛大巴行駛在西南山區,車內坐著男男女女近十人。

  曾經在宿舍樓頂偷偷啃冷饅頭的彭勝利,赫然已經躋身成功人士行列。出來玩的嘛,本來大家都穿得很隨便,只有彭勝利西裝革履,那打扮就像是去參加商務談判。

  用丁明的話來說,上班是西裝,放假是西裝,約會是西裝,旅游還是西裝,老彭就差穿著西裝睡覺了。

  或許這是對糟糕的少年時代的一種補償,昨天晚上喝酒聚餐時,面對老友們的調侃,彭勝利借著酒勁說:“小時候村里連一臺電視機都沒有,我第一次看到西裝,是來村里支教的老師穿著的。當時覺得好精神,做夢都想有一件。但直到大學畢業,被老丁拉去搜狗上班,我才買了自己人生中第一套西裝。心理補償也好,臭顯擺也罷,反正我就覺得穿西裝很帥,整個人都充滿了力量。”

  周正宇的嘴巴還是那么損,大笑道:“賣保險的也這么認為。”

  彭勝利笑笑沒接茬,倒是他老婆坐在旁邊,頗為不滿的看了周正宇一眼。

  是的,彭勝利已經結婚了。妻子是他的老鄉,兩人鄰村,讀初中時就認識,目前在京城某小學當老師。他們去年悄摸摸扯證,誰都沒有通知,只在過年回老家時補辦了一次,宴請各自村里的親戚鄰居吃喜酒。

  李耀林這次也把老婆帶來了,孩子扔給父母帶著,主要目的是跟老朋友敘舊,而非是回來參加百年校慶。

  丁明的博士女朋友,已經正式升級為老婆,目前大著肚子留在京城,由他丈母娘全程照顧。一個是公司總裁大忙人,一個是眼里只有細胞的學霸,看那樣子也是懶得舉辦婚禮,打算等孩子斷奶之后去度蜜月結婚。

  此時車上,幾個女人聊在一起。

  林卓韻意外的跟彭勝利老婆有共同語言,都對文學感興趣。相比而言,李耀林的老婆總說些雞毛蒜皮小事兒,愛聊單位上的同事八卦,這實在讓林卓韻提不起興趣。為了避免冷落對方,林卓韻故意說起小孩教育問題,李耀林的老婆果然跟林卓韻對上腦電波,開始討論孩子犯錯誤該怎么糾正。

  唱歌視頻在網絡上發酵,雖然話題火爆異常,但林卓韻還真沒怎么被曝光。因為復旦社政學院的官方錄像,根本沒有上傳網絡,扔上去的都是學生用手機拍的模糊版本。

  直至有學生上傳近距離照片,林卓韻終于被認出來了。

  榕樹下的一個網絡作家,非常驚訝的在天涯論壇發帖,還鏈接了那張學生傳的照片,又貼出幾張合影說:“簡直難以置信,我居然跟宋維揚的夫人認識有照片為證。這幾張合影,是榕樹下作者們線下聚會時拍的,當時大家都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只知道她是榕樹下雜志社的林總編,是榕樹下網站小有名氣的元老級作者……”

  然后林卓韻的手機就被打爆了,包括寧財神、路金波等諸多作者,紛紛打電話過來向她求證。寧財神甚至還產生了懷疑,問《三體》的作者天頂星人,究竟是不是宋維揚,那到底什么時候能夠恢復更新!

  緊接著不斷有人造訪雜志社,想要跟林卓韻尋求商業合作,把林卓韻煩得跑來跟宋維揚一起外出旅游。

  “快到了吧?”丁明遠眺著大山問。

  正好迎面而來一個趕驢車的老農,宋維揚讓司機停下,從車窗伸出腦袋問:“老鄉,山神廟村怎么走?”

  “吁!吁!”

  老農拉住韁繩剎車,用濃重的方言口音回答:“前面還有十幾二十里路,一直順著縣道走,到了鎮上改走機耕道去八門村,過了八門村上山就是山神廟村。”

  “謝了,老鄉,”宋維揚扔出一根香煙,“接著!”

  老農猶如武林高手接飛鏢,精準無比的探手拿住香煙。他看了一眼過濾嘴上的商標,發現不認識這牌子,便順手將煙夾在耳后,揮鞭啟動驢車:“喝……喝喝!”

  大巴繼續前進,城里來的小伙伴們,似乎對驢車這種交通工具頗感興趣,嘰嘰喳喳的就議論開來。

  在駛離縣道之后,坑洼不平的機耕道,差點沒把大巴給抖翻了。這還不算什么,破機耕道只能到八門村,繼續前進就只剩一條上山小路,眾人必須棄車步行。

  山神廟村,就是聶大仙如今居住的地方。

  而山神廟,是聶大仙住持的正一道觀。

  這里的山路并不險峻,甚至還有一條兩三米寬的路基。

  這條路基是50年代土改時修建的,政府引導村民平墳開荒,又把兩尺寬的山路,拓成兩米多寬的泥路。可惜山神廟村實在太偏,幾乎沒有機動車出入,幾十年之后就只剩路基了,兩邊雜草叢生,只露出中間一條進山小道。

  眾人在山里走了40多分鐘,突然聽到前方傳來聲響。

  轉過山坳一看,卻是男男女女頂著烈日,正在肩扛手抬的賣力修路。路邊荒草雜樹已經被清理掉,垮塌的地方用條石砌好,婦女們蹲著往路面鋪碎石塊。

  周正宇拎著瓶可樂過去問話:“老鄉,前面是不是山神廟村?”

  “對頭。”一個手拿大錘的漢子點頭道。

  周正宇又問:“那你們認識聶軍不?他是個道士。”

  那漢子頓時咧嘴笑起來:“聶老師的朋友哩,他在村里上課。你們跟著搬石頭的回去,四五十分鐘就能到村里。”

  聶老師是什么鬼?

  有幾個村民推著獨輪車過來,將車上的碎石塊卸下,然后便轉身回村,宋維揚他們連忙跟上去。

  一路上各種攀談,這些村民都夸聶老師是個好人,至于為啥一個道士當了老師卻講不清楚。

  小伙伴們腿都走軟了,終于來到村里。

  事實上,一路而來都屬于山神廟村的地界,所謂的“村里”就是村委會所在,這片地勢更加平坦一些,因此居住的農戶也更密集。

  “我操,好大一座廟!”李耀林驚道。

  確實挺大的,在這深山之中,居然還有一座巍峨大廟。

  廟門用上好的石料修建,隱約能看到“山神廟”三個大字。圍墻足有兩米多高,但許多地方都塌了,圍墻內外甚至被開墾成菜地,種著黃瓜之類的夏季蔬菜。

  還沒進廟,就能聽到朗朗讀書聲。

  兩道儀門,四根立柱。

  第一道門的兩根立柱上,掛著“山神廟村村民委員會”等牌子。第二道門的兩根立柱上則掛著對聯,上聯曰:遠追虎狼三千里,下聯曰:近保人民百萬家。

  這對聯刻在兩塊楠木板上,金漆已經風化斑駁。等走近了,還能看到各種小孩子的涂鴉,比如“三千里”三字的下方,寫著“王超是個大傻比”;又比如“百萬家”的旁邊畫著一坨熱氣騰騰的屎,還有個火柴人往屎上撒尿。

  儀門兩側的偏殿,被用來做村委會辦公室、會計室等等。

  穿過儀門,立即看到一個旗桿,五星紅旗迎風飄揚。

  供奉山神的大殿,直接被改成了教室,門口還掛著塊牌子山神廟村小學。

  宋維揚踩著石階來到殿前,只見大殿的主位神像依舊存在,正瞠目怒視著前方。兩側應該還有其他神像,但早就被拆走了,只剩下幾個石基留在那里。

  殿中擺放著數排書桌,兩側墻壁各有一塊黑板。

  聶軍胡子拉渣的,梳著道髻,穿一件T恤,一條短褲,踩著拖鞋,正站在左方的黑板前教語文。而右邊幾排的學生,則背對著聶軍在寫數學作業。

  感覺到門口有人來了,聶軍扭頭一看,頓時笑著對學生說:“把今天教的生字抄10遍。”

  學生們也不感到驚訝,一些孩子認真抄生字,一些孩子則好奇的看著門外來客。

  “你們怎么來了?”聶軍踩著拖鞋出來。

  周正宇把手里的可樂拋過去,問道:“你丫不是說當道士嗎?怎么跑來做鄉村教師了?”

  “趕鴨子上架唄。”聶軍苦笑。

  原來,根據聶軍的考察研究,這座山神廟修建于清朝中頁。

  村民們的祖先,都是李定國的部下,兵敗之后在此遁世定居。繁衍百余年,村落越來越富足,而且還有詩書傳家,終于在乾隆年間出了個大官。

  這座山神廟就是大官所建,正殿里供奉的山神,實為抗清名王李定國,其他神像全是李定國的部下。甚至還有其他偏殿,娘娘殿供奉著李定國的正妃,以前也被改為教室,不過由于學生越來越少,娘娘殿已經荒廢了,現在成了聶軍的書房。

  山神廟的歷代住持,均由村長(族長)兼任。抗戰時期,山神廟還借給游擊隊當軍營,因此在新中國有了一段香火情,不但沒有遭到拆除,反而被認定為正宗的正一道廟觀。只不過,山神廟住持不能再由村支書、村長兼任,必須由擁有道籍的道士來當。

  再后來,村委會征用儀門幾處偏殿辦公,山神殿和娘娘殿被用來做教室。

  不管如何,山神廟里一直都有住持存在,而這個住持一直都有官方頒發的道籍。

  聶軍說:“我是從道協的名單里,發現這座山神廟的。當時感覺很奇怪,所以就跑來看看,還把對山神廟的研究寫成畢業論文。這里的新中國第一任住持,是負傷瘸腿的游擊隊員。第二代住持是游擊隊員的兒子,目前躺在縣醫院的病房里。第三代住持就是我。”

  “我問你怎么當老師了?”周正宇道。

  聶軍說:“這破地方,支教的年輕人留不住。老校長去年又死了,我只能暫時接手。”

  丁明問:“你就打算一直在這里教書?”

  “教不了幾年,”聶軍笑道,“前些年出臺了撤點并校政策,按規定,這樣的鄉村小學是該裁撤的,集體并入鄉鎮中學。有些學生已經去鎮中心校讀書了,只剩下30多個學生留在山里,所以娘娘殿那邊的教室被棄用了。”

  李耀林的老婆問:“這30多個學生怎么不走?”

  聶軍說:“從這里到鎮上讀書,大人都要至少走三個半小時,小孩子遇到下雨路滑,走四五個小時到校實屬正常。那些去鎮上讀書的孩子,半夜三四點就要起床,到校已經八九點鐘了。下午放學,回家時也是晚上八九點,每天走路的時間就在七個半小時以上,而且一半時間在摸黑走夜路。”

  “不能住校嗎?”丁明問。

  聶軍說:“鎮里的學校只有教師宿舍。除了個別天賦驚人又刻苦努力的孩子,其他村里的學生去鎮上讀書,成績都差得很,因為每天連做課后作業的時間都沒有。甚至摸黑上學的路上,只有少數學生用手電筒,大部分學生只能打火把。條件太艱苦了,剩下這30多個學生的家長,死活也要繼續留在村里讀書,縣教育局的領導親自來動員并校都沒法子。”

  周正宇難以置信道:“都特么2005年了,中國居然還有這樣落后的村子!”

  “要致富,先修路嘛,”聶軍奸笑道,“我就跟村主任說,讓老子代課教書可以,你們必須兩年之內,把下山的路修好,否則老子就走人。你們來的時候肯定看到了,好多村民都在修路呢。”

  眾人都不再說話,默默打量著聶軍,似乎是想重新認識這個人。

  聶軍此時的扮相就像個無業游民,頭發雖然挽成道髻,但造型非常隨意,而且是用一根竹筷當簪子。臟兮兮的T恤和短褲,露出凌亂的腿毛,拖鞋被腳心汗濕沾滿黑塵,滿臉胡渣至少一個星期沒刮。

  他就那樣站在正殿門口,背后遠處是托為山神的李定國神像,太陽照在他身上似乎在發光。

  宋維揚又想起復旦的非官方校訓。

  或許,眼前這個不羈世俗的家伙,身體里才真的蘊藏著一個“自由而無用的靈魂”。

  自由并非散漫,而是自己做出選擇,并承擔其所有后果。

  無用是復旦學子的自嘲,不是沒有用處,而是不追求功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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