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霍輕舟永遠也不想記起這一天發生的事情。
但是人的記憶很奇怪,有時候越是想要忘記的,卻偏偏歷久彌新,即使刻意地不去想起,也會在某個不經意間,在你心底不愿碰觸的犄角旮旯里跳出來,讓你揮之不去。
霍輕舟便是這樣,在之后很多年里,他最討厭也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展懷。
可是沒有辦法,命運似乎和他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從這一天起,展懷和展懷的名字就總在他的眼前耳邊出現,霍輕舟甚至用了一個月的時候去研究易學,他天份極高,一個月后就能擺攤騙錢了,可是卻也只限于騙騙無知婦人的小錢而已,霍輕舟還是沒能找到讓展懷滾得遠遠的辦法。
不過這都是后話,幾年以后的事情了。
這一年,霍輕舟十八歲,展懷還不滿十六歲。
霍輕舟打死也沒有想到,展懷這個小兔崽子從此就闖入了他的生活,并且有朝一日會搶走他認為最寶貴的珍寶。
如果他能知道,今天他就是活活餓死,也不會向展懷妥協。
此時此刻,霍輕舟捧著明明很充實可是卻餓得發慌的肚子,盼望著展懷的到來。
他從來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他會這樣眼巴巴、望眼欲穿地等待一個男人,不對,展懷還稱不上男人,頂多是個半大小子。
書中自有顏如玉,霍輕舟一向認為,只有美人才是值得等待的,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晚妝初上的美人提著繡鞋兒翩然而至......
可是美人能當飯吃嗎?
不能!
霍輕舟看著小院子的那兩扇門,他的眼睛酸了,脖子也開始僵硬,終于,那門終于打開了。
展懷穿著那身紅得刺眼的箭袖走了進來。
霍輕舟就是想不明白,這些勛貴子弟為何都喜歡穿得花團錦簇,不過就是一群靠著祖蔭張牙舞爪的家伙而已。
當然,展家的子弟好像有點不太一樣。
霍輕舟這樣想著,那團紅影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
展懷點點頭,身旁一個小廝模樣的少年便將托盤捧到霍輕舟面前。
托盤里的東西被一樣樣拿出來,不是湖筆的筆,不是徽墨的墨,不是薛濤箋的紙,不是端硯的硯。
展懷微笑:“抱歉,鄉野之地,實在是湊不到像樣的文房四寶,霍公子就將就著用吧,對了,霍公子,你常用的小印隨身帶著了嗎?如果沒有,那就畫個樣子出來,我這就讓人刻一枚。”
霍輕舟只覺自己的鼻子都快要給氣歪了,展老五,你也想得太周到了吧,主意都打到老子的小印上面了。
“我帶著,不勞你費心費力了。”霍輕舟強忍怒氣甕聲甕氣地說道。
展懷如釋重負,松了口氣,隨即便爽朗地笑了:“霍兄莫要笑話,我是個粗人,你們讀書人的事,我懂得不多。”
霍輕舟哼了一聲:“展公子,霍某可不敢與你稱兄道弟,你還是不要套近乎了吧。”
展懷一點兒也沒有生氣,他連忙說道:“我們這些粗人,不懂規矩,有時候把跟著自己打獵的馬啊、狗啊、鷹啊,也要老哥老弟地叫,讓霍公子見笑了。好了,不打擾霍公子了,我這便出去,讓我這小廝給你服侍筆墨,霍公子寫完了,只管交與他便是。”
說完,看都沒看氣得快要跳起來的霍輕舟,他便施施然地出去了。
霍輕舟坐在那里喘著粗氣,展懷這個小兔崽子,居然把他比作畜牲!
你怎么不讓你的馬你的狗你的鷹給你寫信,你怎么不綁架它們?
霍輕舟剛剛喘了兩口粗氣,肚子里便是一陣咕嚕亂叫。
好餓啊!
“我要吃飯,不吃飯就拿不動筆!”他索性破罐破摔了。
都到了這一步,還要什么面子,面子能當飯吃嗎?
不能。
“我要吃飯,能夠吃飽的飯!”霍輕舟瞪著那個叫阿有的小廝咆哮。
阿有縮縮脖子,像是被他給嚇著了,可也只是縮縮脖子而已,阿有一個字也沒有說,更加一步也沒有挪動,壓根兒就沒有出去給他端飯的樣子。
霍輕舟終于泄了氣,展懷的小廝,難道會是良民善類嗎?
“你跟著展懷幾年了?”霍輕舟問道。
阿有眨眨眼睛,很乖很溫順地回答:“回霍爺的話,小的阿有,跟著五爺快十年了。”
“這么久了,那就是從小服侍的了,那你一定知道,你們五爺出身富貴,一定不會讓人餓著肚子干活的,對吧?”
霍輕舟說話的時候,很是平易近人。
阿有繼續眨著眼睛,更乖更溫順地回答:“回霍爺的話,小的阿有,不敢揣惻五爺的事,五爺會做什么,阿有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霍輕舟覺得吧,他一定是流年不利,否則怎么會遇到展懷這種人,遇到展懷也就罷了,展懷身邊的人,也沒有一個是正常的。
霍輕舟忍不住抬起頭來,三面墻頭上那幾十張弓依然還在,幾十支箭矢還在指著他。
“你們不累嗎?”他把雙手放在嘴角當喇叭,大聲吼道。
墻頭上的幾十人就像木胎石像,沒有人回答,甚至就連臉上的線條也沒有動一下。
“霍爺不必浪費體力了,沒有五爺的吩咐,他們能這樣站上三天三夜。”阿有的聲音很溫柔,溫柔得像個女孩子。
可偏偏是這么溫柔的聲音,卻讓霍輕舟背后冒出一層冷汗。
像阿有這樣的小廝,是不會胡說八道,他說這些人可以一動不動站上三天三夜,那就不會是假的。
霍輕舟想到了兩個字。
“死士”!
從這些人出現在他面前的那一剎那,他就能肯定,這些人不會只是軍人那么簡單。
果然,他沒有猜錯,這些人不是軍人,至少不是軍隊里常見的那些軍人,他們是死士。
展家養的死士。
展懷只有十五六歲,這些人當然不會是他訓練出來的,這是閩國公的人,也或者是世子展忱的人。
想到世子展忱,霍輕舟就咬了咬牙。
他早就聽說過展忱的名頭,可那時他只以為展忱不過就是靠著祖蔭打過幾場仗,立下幾個軍功而已。
可是現在他親眼見到展懷,再想起自己以前的想法,不由得暗罵自己短見。
閩國公膝下年齡最小的展懷便已是如此,那展忱呢?究竟會是何許人物?
他怔怔出神,一旁的阿有見了,好心地提醒他:“霍爺,您還是快點寫信吧,您早點把信寫完,就能早點吃飯,早晚都要寫,早寫總比晚寫要好吧,您是讀書人,明白道理,阿有就不聒噪了。”
說完,阿有便很認真很認真地磨起墨來,就好像他磨的不是墨,而是在打磨什么珍珠寶貝一樣。
霍輕舟自嘲,想他霍炎,竟然也有今天,為了一頓飽飯而低頭。
他不在乎寫這樣的信,其實即使展懷沒來找他,他也想找個機會寫一封信,最好再在信里要上萬兒八千的贖金,他知道霍江是拿的出來的,他就是想知道,父親在看到他的信后,是會把這封信交給官府處置,還是會湊銀子不計后果地去把他贖出來。
一個是救,一個是贖,或許在別人看來前者理智后者愚昧,但是在霍輕舟眼中,那卻是不一樣的。
理智的父親他看得太久了,久到他有時會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這個人生的。
對于這封信怎么寫,霍輕舟心里早就有幾個版本的底稿,他提起筆來,根本不假思索,運筆如飛,不過片刻,便把書信寫好。
他吹吹未干的墨漬,對阿有道:“你拿去交給展懷,讓他快點把飯菜送過來,記住,要能夠吃飽的飯菜,別再拿加藥的哄弄我。”
阿有連忙應是,卻沒有伸手去接那封信,而是好心提醒:“霍爺,您還沒有蓋章呢。”
霍輕舟冷哼,上上下下打量阿有,這才慢吞吞地把手伸進已經被打得稀巴爛的褲腰,在里面摸索一陣,摸出一枚小印出來,放在嘴邊哈了哈,鄭重地在蓋到信上。
阿有咧咧嘴,如果自家五爺也這樣邋遢,他寧可五爺不讀書不認字。
終于,阿有端起那些筆墨紙硯,連同那封信,一起走了出去。
見他快要走到門口,霍輕舟忽然問道:“這文房四寶又不值什么錢,為何也要端走?”
他好久沒有寫字了,他還想有空時寫幾首詩罵罵展懷那個武夫。
阿有轉過身來,很有禮貌地說道:“五爺說一定要讓小的把這些帶出去,這墨雖然不是徽墨,可是卻能掰碎了吞進肚子,這紙雖然不是桑皮紙,可若是多糊幾層在臉上也能死人,這筆更是能插進太陽穴,至于這硯臺......”
沒等到阿有耐心地把文房四寶的用途說完,霍輕舟便不耐煩地沖他揮揮手:“硯臺遠比青磚更硬,我知道了,你走吧走吧快走吧。”
阿有捧著托盤,臨走時不忘沖著霍輕舟躬身行禮,一看就是高門大戶里極有教養的下人。
直到那兩扇門被重新關上,霍輕舟才透過氣來。
什么樣的主子就有什么樣的奴才,展懷可惡,他的小廝也 同樣可恨。
他仰頭又看向墻頭上的那些人,只覺四周壓抑,透不過氣來。
他看看天空,天高云淡,冬日里常見的大晴天,這么好的天氣,可他偏偏被幾十人幾十張弓幾十支箭圍著,肚子里還在咕嚕嚕直叫。
霍輕舟覺得,他活了十八歲,最悲慘莫過于此了。
他回到屋子里,直挺挺躺到小床上。
那張床很小,他腿長腳長,半截小腿耷拉在床頭,晃來晃去,就像寒風里無處可依的柳條兒。
也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之間的霍輕舟,忽然被一陣飯香驚醒。
不,不只是飯香,還有別的香味兒。
是什么味道?
是雞,蘑菇燉雞!
霍輕舟猛的坐了起來,透過沒有門的門框,他便看到廡廊的美人靠上,放了一只熱氣騰騰的砂鍋,還有一盆米飯,四個遠遠看去很精致的小菜。
另外,還有一壺酒,那酒在紅泥小爐上溫著,淡淡的酒香飄進霍輕舟的鼻子,卻被他完全忽略,他的鼻中、眼里,聞到的看到的都是那只砂鍋,不,是砂鍋里的雞。
霍輕舟幾乎是撲了出去,管他有沒有放藥,管他能不能吃飽,老子來了多久,就有多久沒有聞到過肉味了。
蘑菇是山蘑菇,有四五種之多,湯很鮮,雞是還沒有下過蛋的小母雞,肉很嫩。
霍輕舟發誓,這輩子他再也不讀那狗屁的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了。
沒有肉你還有力氣看竹子,狗屁狗屁。
當然,他承認世上是有人可以一輩子吃素的,但他不是,他是無肉不歡的。
他覺得這是他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雞,最好吃的肉。
霍輕舟把整只雞全都吃進肚子,又抱起砂鍋,咕嚕嚕把整鍋湯全都喝光,這才心滿意足地坐到美人靠上,打個飽嗝兒,去看那四道小菜。
一碟子羊頭搗蒜,不是常見的涼菜,是熱的,還加了紅紅的辣子,這和京城里的吃法不一樣,霍輕舟有點奇怪,莫非福建是這樣吃的,沒聽說福建人愛吃牛羊肉和辣椒啊。
別說福建,就連京城也很少有人吃辣椒,據說這是從紅毛人那里傳進來的,但是中原人并不認同,反倒是在西北和云貴川等地多有種植。
還有一碟子是蔥爆羊肉,還是羊肉!
另一碟里則是鹵牛肉,這三碟全都是一水兒的牛羊肉。
霍輕舟的目光被第四只碟子吸引了,這不能算是碟子,應該是碗,大碗。
這也不是熱菜,而是涼菜。
他認識這是什么,只是太少見了,他沒在京城里見過,也沒在山東見過,這還是有一次他在去山東的路上,在一個陜西人的小攤子上吃過的。
這是陜西米皮!
牛羊肉和米皮!
這四樣小菜加在一起,就是陜西!
展懷一個根正苗紅的福建人,身邊的廚子怎么做的都是陜西菜。
而且他雖然不是很懂,可是他每樣嘗了一口,也能感覺到這幾樣都很正宗。
也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這里的廚子為何會是陜西人,或者,這是展懷從福建帶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