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確的說,算上冉妮之后,太西街道電力零件廠的人數才堪堪達到二十人。
二十個人,能做什么呢?
一個瀕死的作坊工廠,一個普林斯頓大學的高材生,一群最高文化也只有小學、平均年齡四十五歲工人。
唯一可以稱之為技術工的,只有負責開鉆孔機的電工。
廠里的賬上只有八百多塊錢,連下個月的工資恐怕都發不全,這就是冉妮接手電力零件廠之后面臨的狀況。
“大家聽我說,廠里的情況我已經了解了。阿姨們都是我媽的同事,也都是我的長輩,我有些話也就不藏著掖著了。”
冉妮目光在眾人臉上掠過,神情嚴肅:“廠里的賬戶現在一共是八百一十一塊五毛三分,不夠我們這個月發工資的。算上開關廠的回款,我們這個月還要計劃進一批銅帶,實際上能用來發工資的資金,連八百塊都湊不上。生存還是死亡,這是一個問題。”
廠里一眾大媽面面相覷,有些遲疑的說道:“這個月工資如果不足,下個月補上不就好了?”
“我這么說吧,五十塊錢的工資,過去還能養活一張嘴。但是看看八三年那次大漲價,如果再來一次,每月五十塊錢的工資,還能干什么?”
冉妮此時身上留學生的光環附體,一本正經的正色道:“國家在改革,南方已經很多地方的人收入高起來了。物價放開是大勢,也就是說像八三年的那次大漲價,很可能還會再來不止一次。而我們廠里的工作,毛利率很低、非常低,低到大家也不過就是勉強糊口而已。這個月會工資不足,下個月也許還會工資不足,甚至會比這個月工資更少。原因嗎?我了解了一下,從去年開始銅的價格就會上漲。咱們廠想吃計劃內價格是不可能的,那是正經國企才有的待遇!像咱們的街道集體企業,只能買計劃外的材料。”
“若非廠里真的已經維持不下去了,我想請問各位阿姨、各位廠里的同事們,為什么會有工廠里領導全跑光這種事情發生?”
面對冉妮的提問,所有人都無言以對。
本來就是如此,若非已經對廠里絕望,否則之前的管理層也不會紛紛跳出這個火坑,否則眾人也不會對冉妮就任廠長感到詫異了。
“開關接頭這個生意是做不下去了,開關廠是市屬企業,不會因為計劃外物資漲價就給我們漲價的。這個生意,做的越久就只會越虧錢。”
“那……冉廠長,你說怎么辦吧?”
“是啊,冉廠長你是從美國回來的,你可是有大學問的,你領著我們大伙干吧!”
“對,我們跟你干了!”
“你說吧,我們該咋辦?”
“辦法有,不過我需要大家的支持。”冉妮面色如水:“我們要改革,要找新的發展路子,這會很困難。”
“再困難,大不了回家當家庭婦女唄!”
“是啊,誰家其實也不真缺咱們這幾十塊的工資。家里有男人、有孩子,這年月難到的天下還能把人餓死了?”
“冉廠長你就放心吧,是成是敗我們都不會賴你的。”
“那好,我就說說我的計劃。”
“自打冉妮走了,咱們電子興趣小組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還不是林榮嫌咱們惹麻煩,搞科學計算器!”計算機廠電子興趣小組的一個組員撇著嘴哼道:“這種人也能做廠長,對技術一竅不通,對行業大勢一點也不了解。普林斯頓的碩士,被放到后勤去當什么科長!攤上這樣的廠長,我看吶,這計算機廠恐怕是藥丸哪!”
“哎哎,哪有你這么咒自家單位的?”旁邊人聽到這話,頓時有些不高興起來。
“我說的是實話,不好聽吧?忠言逆耳啊!還記得冉妮怎么說嗎?國內開放是大勢,國外的電子企業進來是早晚的事情。就咱們的電子管計算器,到時候肯定會被半導體計算器打的一敗涂地。你們覺得這個前景還早著?我倒是覺得,國家說不定哪天就要這么干了!”
“那你說怎么辦?難到你還想下海?放著國家工人不做,去做個體戶么?”
“做個體戶我看倒也不錯,起碼錢賺的不少。我要是去開個家電修理的門市,一個月賺幾百上千都不是問題。”
“然后哪天國家政策一變,把你當資本主義尾巴給割了?”
“要割尾巴早就割了,你研究一下現在在臺上的就知道了,當年……”
“好了、好了,莫談國事!”
“哎!”抱怨的這個組員一搖頭、一跺腳,哼道:“我不管你們,我信冉妮本事的!我要去辦個停薪留職,追隨她去做個開國元勛!”
“你,你瘋了!”
興趣小組的這個組員名字叫鐘鳴義,說完竟然真的就拋下一干組員,二話不說就向廠里遞交了停薪留職的申請。
雖說是停薪留職,但計算機廠如今可是紅火的企業。一個位置一個卯,出去了再想回來是不可能的,他實際上就相當于放棄了自己國家工人的身份。
這在八十年代,實在是一個驚破天的事情。
鐘鳴義帶著廠里眾人不解、逼視甚至是看待瘋子一樣的眼神,風風火火的走出了計算機廠的大門。
太西街道電力零件廠,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作坊位置還真不太好找。鐘鳴義東問西問,花了不少時間才找上門來。
兩間破舊的廠房,大門上銹跡斑駁,不過這都阻止不了鐘鳴義的決心。
然而當他從廠里洞開的大門走進去,卻不由露出了目瞪口呆的神色。
“冉姐,你這是在干嘛?”
“鐘鳴義?”冉妮抬起頭來,有些欣喜、有些詫異:“你怎么過來了,這個時間,你不用上班么?”
“我停薪留職了。”
“啊?”
“冉姐,我要跟你干,我覺得計算機廠早晚是沒有前途的!”鐘鳴義說的斬釘截鐵。
“你要跟我干?你看,我現在就是這個樣子。”冉妮指了指自己一身皮圍裙和大花臉:“電力零件廠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不過我相信只要有冉姐你,很快這里會比計算機廠還要好的!”
冉妮愣了一下,沒想到自己竟然還有這么一個忠實“粉絲”,不由發自內心的笑了起來。
“那行,你就跟我干吧!”
“冉姐,你這是打算做什么?”
“我想做個電加熱的銅管,這樣的,可以放在這個方槽的兩側。”
工人文化宮今天夜場電影放的是個經典國產片,長影的《今夜有暴風雪》。主演的是未來一位家喻戶曉的男明星——陳道明,電影的主題有些沉重,但正切合這個年代觀眾的胃口。
愿意來看電影的大多是城里的年輕工人,各個自詡是“文藝青年”,要的就是這個范。港臺電影大舉入侵,還得等到九十年代了。即使是那時候,錄像廳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八十年代看電影,那是個極雅致的事情。一張文藝片的電影票,是女工們很難拒絕的邀請。何況年輕時候的陳道明,帥的可比三十年后什么小鮮肉有味道多了。
而不論是幾十年的的女人,對帥哥從來都是沒有免疫力的。
話說回來,八四年的于莉那也絕對是美的不比高圓圓遜色,對男人的殺傷力一樣是maX的。
要說八十年代的演員,真是比三十年后強了不知道多少。要顏有顏、要演技有演技。一瞥一笑,每一個眼神幾乎都是一臺戲,也只有這樣的演技才能讓文藝片也耐看起來吧。
晚上七點四十五,《今夜有暴風雪》電影播完散場。從電影院里走出來的,差不多都是成雙成對,有些大膽的男女戀人甚至公然拉著手從影院里出來。
往日里,這個點差不多就是繡城凈街的時間了。這座工業城市,基本上是沒有什么夜生活的。前些年有些南方人過來開舞廳,后來組織者幸運的去蹲了監獄,倒霉的甚至吃了花生。
打那以后,夜晚的娛樂場所就幾乎從繡城絕跡了。
年輕男女的青春,在夜晚似乎已經無處安放。
然而今天,注定是這些繡城男女青年們人生中值得記憶的一天。他們夜晚無處安放的青春,似乎又有了一個新的去處。
“羊肉串,烤羊肉串啊!電烤羊肉串,干凈衛生又好吃!”
“炸丸子,炸豆卷,炸雞腿啦!”
“鐵板魷魚、臭豆腐,烤魚、醬土豆,還有日本來的章魚小丸子!”
電影院外面的廣場,不知何時竟然出現了一個小市場。市場里做生意的,全是四五十歲的大媽們。她們推著木制的美食車,熱氣騰騰、花樣繁多的電加熱美食,光是聽著吆喝不知為何嘴里就已經充滿了口水。
場上叫的最響的,是一個看起來二十多歲的姑娘。她手上拿著一把扇子,將羊肉串的青煙呼啦啦的向著電影院門口吹了過去。
不少情侶在聞到這個味道的同時,便已經忍不住要把嘴里的口水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