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爾茨先生,舒爾茨先生!”
一群DKK的工人從工廠的大門口追了出來,這才趕上了前面正大步快走的托管局官員舒爾茨。呼啦啦的人群再次將他圍坐一團,人群里傳來一陣激烈而混亂的說話聲。
“舒爾茨先生,我們DKK的困難只是暫時的,托管局即使要將我們出售,也不應該這么急切吧?等到我們設計生產的無氟冰箱打開市場,DKK出售之后也能得到很好的照顧。我們的產品是非常有競爭力的,DKK不應該被這么對待!”
面對工人們的圍堵,一副成功人士派頭的舒爾茨先生顯然不以為意,他擺手道:“托管局對DKK的盈利能力不是這么計算的,你們不能用社會主義的經驗來看待市場經濟。DKK確實是一家大企業,但我必須說明,你們距離破產不過只有一步之遙!”
“DKK的產品現在已經無人問津了,你們的冰箱出售價格是140馬克,但生產成本卻高達380馬克,這可是切切實實的虧損!你們DKK的冰箱市場越大,只能制造出更多的虧損,一臺冰箱出售不僅沒有利潤,反而要虧損240馬克,這樣怎么能行呢?”
“按照我們市場經濟的算法,一個工廠的價值應該根據其當期盈利凈額來進行計算。而你們DKK的產品現在出售就虧損,從資產上來計算,自然是不健康的,只有破產或者出售這兩條路可走。”
“怎么能這么計算,我們有5500名員工,七萬份訂單,一億五千萬的固定資產。到了你們托管局的嘴里,竟然就變成了虧損企業,只能進行破產出售?這是什么道理!”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舒爾茨兩手一攤,無所謂的說道:“這就是市場經濟的游戲規則,你們在腐臭的社會主義下活的太久了,難免會有不適應的鎮痛。其實大家根本不用這么擔心,DKK即使被出售了,你們還可以到別的企業工作,或者干脆到西德來嘛!”
“大家都是德國人,在哪里工作不都是一樣的嗎?”
王船夫聽著孫磊翻譯出來的人群中進行的對話,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很快就抓住了舒爾茨所表達出來的某種態度。
對于這些托管局的西德人來說,東德的企業并不是一個國家同胞們的血汗積累——而是一場意識形態戰爭之后,獲勝者所取得的勝利品。
西德對東德在經濟上是完全的征服者,而東德則是徹底的戰敗者。
過往的暴力戰爭中的戰敗者,尚且可以說出“若被征服者仍然哭泣,則征服者便未盡全功”。然而在意識形態的戰場上,失敗的一方已經是連哭泣都已經變成了“政治不正確”,那么被征服的東德人又還有什么依憑,能夠去保護自己的利益呢?
縱觀德國未來的極端反共政治生態,實際上便是從兩德合并開始就種下了種子。
東德遭遇的可怕經濟災難,成為德國內部的一顆定時炸彈。西德對東德的掠奪,建立在打倒了社會主義這一意識形態的勝利基礎上。而一旦在德國承認社會主義并沒有那么“邪惡”,則當年西德對東德的掠奪便頓時成了“邪惡”。由此西德便失去了與東德合并的政治道義,這個國家便失去了統一的法理基礎。
王船夫此時所目睹的,便正是這樣一幕西德的狂歡和東德的落幕挽歌。
從91年4月托管局已經死了一個局長,如今東德警察對托管局官員的人身安全自然倍加敏感。從DKK工廠大門旁邊就停著兩輛警車,荷槍實彈的警察便在一旁虎視眈眈。
對著工人們解釋了一番之后,舒爾茨有恃無恐的從人群中擠出來,鉆進自己的小轎車里揚長而去。工廠大門前人群在沉默中緩緩散開,孫磊和王船夫這才算是能擠了進去。
孫磊顯然對DKK已經是輕車熟路,領著王船夫在工廠里靈活穿行,很快就找到了他們的辦公大樓。
略顯老舊的水泥辦公樓看起來沒有什么時髦感,然而換成他們西邊的同胞,誰又能想象得到,這里就是這座5500名工人的大型工廠的管理機構呢?
“米勒先生,我們又見面了。”
孫磊推開辦公室的大門,一個看起來起碼有將近兩百斤的胖子坐在辦公桌后面,手上端著報紙正在愁眉不展、唉聲嘆氣。
“是孫先生,你好。”胖米勒抬起頭,看到孫磊和他身后的王船夫,無精打采的打了一聲招呼。
“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中國有色金屬研究總院的王主任。”
“小王,米勒先生是DKK的總經理。剛才給你看的資料,你們有什么想引進的。技術、設備、圖紙,這些找他都是一句話的事情。除非你想整體收購DKK,否則米勒先生都能給你辦了。”
“哦,米勒先生,你好,你好!”
王船夫有些受寵若驚,連忙將手伸了過去。一個5500人的大型企業的老總,竟然這么容易就見到了。而且看米勒的樣子,好像他的日子過的恐怕并不能算是順心。
“你好,中國朋友。你們這次想買些什么?我的工廠里還有十萬臺冰箱,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興趣。一臺上好的DKK冰箱,只需要260美元就是你們的了。”
“這……”
王船夫聽著孫磊的翻譯,有些尷尬的連連擺手。
中美的官方匯率如今已經發展到1:6的水平,黑市的匯率更是始終穩定維持在1:8的價位上,未來幾年官方匯率肯定還有的跌了。所以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國內對金融領域必須嚴格控制,否則被國際熱錢洗上幾輪,下場比97年的東南亞好不了哪去。
和97年金融危機相比,中國之所以沒有出現這么慘烈的下場,原因不是別的,只因為中國人、中國經濟,從49年以后,就已經不再是任何其他國家的殖民地了。在我們自己的國家里,中國人可以說一不二。政治上的自主,才是避免東南亞金融危機波及的根本原因。
書歸正轉,260美元一臺冰箱,也就是進口之后不算關稅、不算運輸等其他任何費用,成本都要高達一千五到兩千人民幣。對于帝都社平工資還只有三百五十塊的中國人來說,幾乎是一個人兩年時間的全部積蓄了。
這樣的價格,顯然是王船夫不可能接受的。
看到對方擺手的表情,米勒不由頹喪的坐回了座位上。這個結果并不出他的預料,在兩德合并之前,DKK的冰箱哪怕換算成人民幣也只需要最多五百人民幣,而且還不需要美元充當結算外匯,在社會主義國家里擁有廣闊的市場前景。
但西德馬克吞并東德馬克之后,DKK的冰箱便一臺也賣不出去了。
王船夫和孫磊在米勒對面的位置上坐下來,他看到對方的樣子,心里也是一陣陣的難過。然而這都是東德人自找的罷了,誰讓他們在這場意識形態的戰爭中已經一敗涂地?
想來那些各種花式飛躍柏林墻的東德人,也沒有想過自己的家鄉會有這么一天吧。
想到這里,王船夫強迫自己拿出一副鐵石心腸來。他沉吟一番,試探的說道:“米勒經理,我在貴企業的資料里看到你們的情況不是很好。其中主要的原因,就是DKK的生產成本已經上升到無法負擔的程度。既然如此,我有一個可以讓我們雙方共贏的提議,何不將你們的生產線搬遷到中國來呢?”
“哦?”米勒聽到孫磊的翻譯,頓時生出了一些興趣來。
此時王船夫未來那顆天才級別的商人大腦突然上線,腦海里靈光一閃,鼓起三寸不爛之舌來。
“是這樣的,我們有色金屬研究總院可以提供生產場地、工人、材料和運輸等多種資源,DKK則可以提供生產線、技術,設計和管理。我們雙方合作,將DKK的一部分高成本部件的生產,轉移到中國去。我們生產的產品,可以以低價提供給DKK采購。這樣一來,DKK以德國馬克進行采購,其成本完全能夠壓縮到比現在價格的四分之一還低。”
“采用我們中方提供的配件,DKK的冰箱價格將完全可以恢復到兩德合并之前的水準。”
聽到王船夫這一番話,不僅是米勒的眼神越來越亮,就連孫磊都不由的瞪大了眼睛。
好小子,我還以為你是個雛。沒想到挖起東德的社會主義墻角,你竟然這么熟練!
別人還是真金白銀的拿錢出來收購設備和技術,你竟然想要空手套白狼。而且看胖米勒這副樣子,顯然對這個提議非常感興趣。
問題是托管局出手DKK,是絕對不可能動搖的政治政策。這樣一來,DKK的生產線搬到中國,那早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托管局要負債出售DKK,中國轉手就能無償得到DKK的合資資產——反正你們自己說DKK不值錢的啊!
不過DKK這邊已經是溺水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棵稻草,只要有這么一丁點可能,就一定會去嘗試一下。
米勒搓著手,沉吟道:“王主任,不知道你們對無氟冰箱的技術感不感興趣?”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