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傳送陣中下來,按照規矩,墨天微去往傳送殿內的一方偏殿,作為剛來到北域的修士,她必須要登記身份,將自身氣息錄入北域大陣之中,這樣才不會被籠罩整個北域的大陣所排斥。
可以說,因為特殊的原因,北域是整個滄瀾界之中最為秩序井然之地。
天霜城是北域三十二座主城之一,也是距離妖族疆域最近的幾座主城之一。每天來往于北域與其他各域的修士極多,傳送殿堪稱業務繁忙,每個在這里工作的修士效率都很高,城主府中那些摸魚打牌的絕不能與之相提并論。
在隊伍之中等待了片刻,便輪到了墨天微。
因為北域大陣的存在,初次錄入身份氣息時,不能有任何偽裝,是以墨天微也沒想著多此一舉,坦蕩蕩地露出了真容。
錄入信息的女修瞥了墨天微好幾眼,連她的同事都注意到了,連連給她使眼色,就是怕她的目光太過露骨,惹來眼前之人不悅。
須知,真正的修士,早早便去了各地歷練,又豈會來做這種枯燥無味、毫無技術含量的事情?
也唯有一些天資奇差,自覺在修行一途上沒有希望,只希望有一份靈石豐厚的工作養家糊口的修士會接取。
而傳送殿的工作又是最好的幾個崗位之一,他們可都是費了不少力氣、不知動用了多少人脈關系才最終被選上的,若因為一時失儀,惹來修士不悅,指不定便會被眼巴巴等著這崗位的人拉下去。
女修朝著同事搖搖頭,旋即還是忍不住遲疑道:“敢問,可是劍宗墨親傳當面?”
墨天微還沒有道號,旁人也不好直呼她的名諱,于是便稱她“墨親傳”。
“你認識我?”墨天微眉頭微挑,卻是沒有否認,“有什么事嗎?”
那女修聞言,登時大喜,站起身朝她行了一禮,笑道:“見過墨師叔,在下……亦與劍宗頗有淵源。”
她的話語焉不詳,但是墨天微卻明白過來,女修所言“頗有淵源”,指她也是劍宗門下之人。
這并不稀奇,劍宗在西域收徒十分嚴格,因為這些人都是真正的劍宗弟子;在北域,劍宗雖然也會招收門人,但招收的卻只是些雜役罷了,用于處理劍宗在北域的諸多底層事務。
當然,北域極為廣袤,必然也有天賦超群之人,這些人會經由劍宗駐守北域的中高階修士推薦,送去劍宗宗門。
之所以這女修說得含糊,那是因為明面上,北域是天晉皇朝沐氏的疆域,她好歹也是天晉皇朝在編公務員一枚,總要注意點不能直說自己的底細。
——盡管,絕大多數與她相似的公務員都是道門、劍門乃至于魔門的門人,可這種事情,誰也不會拿到明面上來說。
墨天微已經許久不曾見過劍宗之人,即便眼前這個也算不得根正苗紅,但多少還是有些親切。
她輕輕頷首,從袖中取出一瓶丹藥,“初次見面,這瓶丹藥算是見面禮了。”
女修驚喜非常,知道以這位的身份,出手必然不凡,心中喜悅,效率也更高了,很快便為墨天微辦理好了暫住北域的一切證明,在她要走時,還輕聲將劍宗在天霜城的駐地清晰地告訴了她,倒也讓她免了慢慢尋找的工夫。
離開傳送殿后,墨天微想了想,查閱過天霜城的格局之后,徑直朝著劍宗駐地而去。
劍宗駐地并不在最為繁華的城南,而是在城北,與天霜城城主府相距不遠,與傳送陣的距離也很短,是以墨天微很快便到了駐地。
駐地外的人見過她的畫像與靈影,第一時間便認出來了,自然不會有不長眼的出來大放厥詞仗勢欺人。
在墨天微拿出親傳弟子令后,這些守門的低階修士們齊齊行禮,恭敬地將她迎了進去。
作為劍宗駐地,此處修得恢弘大氣,簡單形容就是低調的奢華,畫棟雕梁那都是基本操作,更多的卻是種種修士的玄妙手段,若換了個沒見過什么世面的散修來,必會如劉姥姥進大觀園一般目不暇接。
引路之人輕聲道:“稟墨師叔,按規矩,每個來到北域游歷的劍宗弟子,都要先行拜見駐守駐地的前輩,仆擅作主張,將領墨師叔去拜見揚寧真君。”
“原來天霜城駐守是揚寧真君,確實當去拜見。”墨天微說著,卻是想起關于這位揚寧真君的一些傳聞來。
揚寧真君,乃是劍宗萬劍峰一脈,論輩分,實際上比明澤真君還要大上一輩。
只是修真界中,除了師徒一脈輩分嚴格外,與其他修士交游,都是以修為論輩分。揚寧真君非萬劍峰嫡系,自然也不能在明澤真君、明空真君這一輩嫡系真君面前擺譜,向來只以平輩相交。
是以,墨天微也只需喚他一聲“揚寧師叔”即可。
揚寧真君天資不凡,但心性上卻是差了不少,蹉跎許久,直到近五十年前才進階元嬰,比起明澤真君也早不了多少年。
他的心性問題,不是指他嫉賢妒能,或是偏激陰狠那種小兒科的東西,而是十分危險的——殺戮成性。
劍主殺戮,一個威名赫赫的劍修,從誕生之初到最后名揚四海,每一步都伴隨著血雨腥風。
但即便是在這樣的群體之中,揚寧真君都可稱個中翹楚,殺戮劍宗的許多真君見了他,都要怵上幾分。
屠宗滅族,對絕大多數修士而言一輩子也難有一次機會,但對揚寧真君而言,不過家常便飯而已。
想到這里,墨天微的心中也多了幾分興味,她也很想知道,這樣一個大名鼎鼎的兇人,究竟是怎樣的三頭六臂,兇神惡煞?
也正因為她有著這樣的猜想,所以,在見到揚寧真君的第一眼,她便愣住了,眼中無可克制地流露出了幾分驚詫之色。
揚寧真君慧眼如炬,一眼看出她心中想法,也沒放在心上,大度地原諒了這個小輩那一瞬間的失態。
——實在是這些年來每個第一次見到他的人都會有這種反應,他已經習慣了。
呵呵,臉長得又嫩又娘他有什么辦法,總不能整容吧。
眼前的揚寧真君,身量只比墨天微高一些,身材削瘦,容貌似二八少女,盡態極妍,穿上女裝比墨天微還像女人的那一種。
雖然他努力板著臉做出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但氣勢不外放的時候怎么看怎么像個正在生悶氣的小姑娘。
這一刻,墨天微忽然想到了秋諒——這家伙也是,大男人長得跟個妖艷賤貨一樣。
要是換了上輩子,秋諒和揚寧真君可以組一個女裝大佬天團出道,絕對火爆全宇宙。
不論如何,這就是墨天微與揚寧真君的第一次見面了,揚寧真君再次玻璃心炸裂,墨天微的眼珠子艱難留在了眼眶之中,都是些不太好的體驗。
在行完禮后,墨天微道:“揚寧師叔,我游歷數載,久不聞宗門消息,敢問師叔,可有發生什么變化?”
其實她想直接問師尊有沒有出關,但考慮到揚寧真君許久不曾回宗門,師尊的事情他未必了解,要是一問三不知,豈不尷尬?
故而她特意將問題范圍擴大,這總該有些可說的吧?
然而并沒有。
揚寧真君還真是一問三不知:“我向來不管那些,并不清楚。”
他想了想,覺得這樣似乎不太好,又補充道:“不過我這里有這幾年的與年刊,師侄若感興趣,可往藏經閣一觀。”
墨天微驚了,沒想到揚寧真君濃眉大眼的,居然也熱衷于看這種帶著些八卦消遣性質的東西,果真人不可貌相啊……
不過,她喜歡,嘿嘿!
揚寧真君的“自曝其短”讓墨天微對他的好感度直線上升,兩人竟不知不覺便就滄瀾界的話本、刊物聊了起來,一時間口若懸河、舌燦蓮花,不到一個時辰便互相引為知己,相見恨晚。
“哈哈,說起來,我認識蘇幕遮,師叔若喜歡他的話本,或許我可以求來他的手稿。”墨天微笑瞇瞇。
“蘇幕遮?嗨,他寫得是不錯,只是太娘氣了些,看著不得勁兒,我還是更喜歡歸天涯的。”揚寧真君連連搖頭,“只可惜不知歸天涯是哪位高人。”
“師叔想要知道,還不簡單么?”墨天微話里頗有深意,劍宗的情報網十分了得,風信遍布滄瀾界,他要知道歸天涯的身份,并非難事。
揚寧真君嘆了口氣:“罷了,土豆番茄湯說得好,距離產生美,我可不想見到真人之后所有的幻想都破滅了。”
“師叔說的也有道理,至少我在見到蘇幕遮后,也頗有破滅之感。”
“不說這些了,”揚寧真君終于記起來兩人的話題跑偏了,連忙拉回來,“師侄打算在北域歷練多久?可打算在天霜城久居?”
墨天微道:“實不相瞞,我來北域另有目的,居住多久,要看情況,暫時并未確定。”
“那也無事,你便在這駐地住下,省得另尋居所。”
墨天微從善如流:“那天微就要謝過師叔了。”
“小事小事。”揚寧真君注意到墨天微臉帶疲倦,也就沒繼續和她聊下去了,直接令人安排好她的居所,讓后讓她速速休息。
說是居所,其實地方不小。
劍宗的駐地占地很廣,其中甚至有好幾座小山頭,墨天微的居所便是一座閑置的小山,其中洞府都是修好了的,只是沒有夠資格居住的人才空著,她一來,正好住進去。
對此,墨天微也十分滿意,雖然她對揚寧真君的印象不錯,但也不想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現在這樣相隔不近不遠,正正好。
將洞府布置一番之后,墨天微打了個呵欠,睡覺去了。
修士雖然能通過打坐入定恢復精力,但也不是說就不用睡覺了。之前為了盡快趕到北域傳送陣入口,她連續御劍好些天,其中還與敖宇斗智斗勇,頗費了一番心神,早已疲憊不堪。此時修煉,也是事倍功半,倒不如什么都不想,睡覺就是。
她這一覺睡得極沉,也極久,待醒來,已是三日過去。
伸了個懶腰,墨天微覺得元氣滿滿,精神抖擻,現在出門殺幾百只妖獸都不在話下。
練完劍法,她去拜見揚寧真君,并告知他自己打算去戰場加入與妖獸的廝殺,卻不想竟撲了個空——原來揚寧真君已先她一步去了戰場。
墨天微想想也對,揚寧真君嗜殺成性,之前在駐地遇上他自己都覺得奇怪,現在知道他去了戰場,這完全不意外好么?
既然如此,墨天微也不耽擱,直接出城,往戰場區域去了。
天霜城的戰場區域名為天霜戰場——沒錯,又是劍門的人起的名——與天霜城相距三千余里,這距離在修真界也就是毛毛雨,墨天微搭乘戰場專線,大約兩個時辰便到了戰場。
天霜戰場又分作三部分,人族與妖族各自的暫時駐地以及真正的交戰區。
墨天微下了船,眼前便是一片連綿許多座雪峰的屋宇,這些都是參加戰爭的修士暫住之所,位于北域大陣之內,受到大陣保護,嚴禁爭斗廝殺。
揚寧真君作為天霜戰場的三位主事修士之一,在更高階修士不出手的情況下,可以說是最高軍事統帥,他住的地方自然規格更高。
但墨天微也沒想著去找他,現在這可是戰場,攀關系什么的也沒意義。
她去做了登記,領回來一塊經過特殊手法煉制的血色令牌。
這塊血色令牌是戰場修士積累“軍功”的憑證,它會自動計算人頭,累計軍功。根據軍功高低,修士可以獲得不同程度的獎勵。
墨天微習慣獨來獨往,因此選擇的也是獨自行動,而不是參加修士小隊。
忙完這些之后,她最后檢查了一遍身上的東西,確認沒有什么疏漏,這便踏入了交戰區域。
大雪紛飛,此時正值北域的冬天,天氣寒冷,呵氣成冰,即便是已經筑基的修士長期待在這樣的環境中也會覺得不適,需要準備許多御寒之物。
墨天微卻不必,她體內有著兩種靈火,堪稱移動小火爐,這點寒冷完全不能對她造成傷害。
此時,她御劍飛過染血的平原,下方偶爾會冒出術法的光芒,是修士遭遇了敵人,正在戰斗。
交戰區域極廣,不然也不能容納這么多修士戰斗,墨天微御劍飛遁了大約一個時辰,終于停了下來,這里差不多就是筑基修士的地盤了,再往前危險比較大,初來乍到,她還是低調一點,穩住。
平原地帶,沒有什么遮掩,又因為長達數萬年的殺戮,這片平原煞氣極其濃郁,甚至已經實質化形成煞霧,遮擋視線,同時也讓幾乎所有植物都不能生存于此,可謂是真正的不毛之地。
煞霧之中,墨天微提著劍,不緊不慢地前行,神識保持著發散的狀態,時刻警戒著周圍,以防有妖獸殺來。
倒不是她太過緊張,而是妖獸種類萬千,許多妖獸的神通格外詭異,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悄無聲息地摸到你身邊你還一無所覺,那就很尷尬了。
不久后,墨天微聽見一陣沙沙聲,她停住腳步,神識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輕輕掃過,確定了敵人——一只甲殼蟲似的蟲類生物。
之所以不說是妖獸,這是有緣由的。
妖族的血脈,來自于鴻蒙初分時的先天神靈。雖然名為天生神靈,但事實上就是妖族始祖,他們一誕生便擁有極其強大的力量,幾乎毫無約束,性情大多比較放誕任性。
這種性情也體現在他們對感情的態度上,那是看對眼了就能混到一起,看不順眼了再打生打死,種族、性別、年齡、實力……統統不能成為問題,可以說是很沒有節操了。
在天地初分時,諸天萬界尚處于蒙昧之中,人族還十分弱小,也有許多與凡人力量差不多的獸類,這些獸類后來延續了妖祖們的血脈,讓這個族群日漸擴大,但也埋下了禍根。
禍根在于,越到后來,混血混得越厲害,發展到極端,便產生了一種可怕的病癥——血脈崩潰。
血脈崩潰通常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先天的,指妖族體內血脈太過混雜,以致于相互克制,自我崩潰;另一種是后天的,如當日鮫人一般強行催發血脈最終gg。
這里要說的是第一種情況。
先天血脈崩潰不是絕癥,它有救,但是救的代價太大了,付出與回報不成正比,所以絕大多數妖族在孕育出了先天血脈崩潰的后代之后,都會選擇將它們遺棄。
到后來,妖族漸漸已經不將這些血脈崩潰的妖獸視作同類,對待它們的態度比人族對待海族等異人族更加極端,完全是拿它們當作炮灰來用的。
在人族與妖族開戰之后,絕大多數血脈崩潰的妖族被扔到兩族戰場,供妖族驅使,消耗人族的力量。
它們又被稱作蠻獸——這個惡意滿滿的名字,意思是空有一身蠻力,卻前途無量,只能被當成獸類,供妖族隨意驅使消耗。
眼前這一只甲殼蟲,就是一只蠻獸。
蠻獸的命運是十分可悲的,它們一出生就被放棄,永遠不可能修煉有成,只是低階的炮灰而已。
最可怕的是,它們是有靈智的,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命運將會如何,想要反抗,卻根本做不到,只能在夾縫中求得一線生機,艱難地活著。
墨天微很清楚它們的來歷,但卻也不會手下留情。這種時候,憐憫是毫無意義的。
或許換個角度,殺了這些蠻獸,其實才是對它們的仁慈?
墨天微輕輕一笑,提劍朝著甲殼蟲殺了過去。
甲殼蟲應該是初代蠻獸——指父母是妖族的蠻獸,它的靈智比二代蠻獸要高,在墨天微靠近時便察覺到了,立刻機警地朝后方退去。
那個方向有著它的同伴,能群毆就不要單挑,這才是生存法則。
墨天微雖然不清楚這一點,但她不會讓到手的獵物飛了,劍光一閃,已然到了蠻獸身邊,輕輕一劍落下,劍意銳利無匹,在它堅硬的甲殼上開了一條深深的、長長的裂痕。
淡綠色的血液從傷口中溢出,甲殼蟲發出一聲慘嚎,一雙巨大的復眼中滿是痛苦與仇恨,還有著深深的絕望。
它曾經也遇上過人族,最后死里逃生——可那一次的敵人,也不能一劍就斬裂它的甲殼!
冥冥之中,它隱約有著一種預感,今日,就是它的埋骨之時了。
巨大的沮喪襲上心頭,消磨了它反抗的意志,于是墨天微第二劍沿著之前形成的傷口刺了進去,造成了一個暴擊傷害。
痛楚讓甲殼蟲反應過來,它揚起兩只锃光瓦亮的鉗子——長得挺像鉗子的東西,朝墨天微狠狠一夾。
“不,為什么我就要這樣悲慘地死去,為什么蠻獸的命運如此可悲!”它悲憤不已,“都說天道至公,為什么獨獨遺棄我們蠻獸一族呢?!”
墨天微的實力穩壓它一頭,重傷的它反擊也是無力,她輕易便避過,最后一劍結果了這只命途多舛的蠻獸的性命。
甲殼蟲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不斷流失,它也看見了墨天微眼中流露出的一絲憐憫,心中冷笑,“憐憫嗎?你覺得這是在賜予我解脫嗎?”
“不,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像你這種一出生便是萬物靈長的人,怎么能理解我們這些卑賤的生命!”
“活著確實痛苦,確實絕望,可死亡只會比這更可怕。因為活著還有希望,可死了,就什么都沒了……”
“憑什么,我們注定死亡呢?”
懷著滿腔無法排解的憤怒與怨恨,它終于死去。
墨天微眉頭微皺,剛才這只蠻獸的眼神——那是諷刺?
諷刺我的居高臨下嗎?
她心中隱約有些不舒服,但卻終是徹底收起了那一分自以為是的“憐憫”與“仁慈”——不是因為她生氣了,而是因為她意識到這才是對它們最大的侮辱。
正當此時,墨天微忽然察覺到玉墜中傳來一絲異動,神識一掃,頗為驚訝:“這家伙,怎么這時候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