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晴空萬里的昊陽峰來到終年風雪的靈星峰,墨天微身上的氣息也正在漸漸轉變,時聚時散,愈發縹緲起來。
“這些年,你都去了哪些地方游歷?”她突然問道。
修行之人五感敏銳,盡管墨天微這句話聲音并不小,但北辰殊仍是準確地捕捉到了,微微一怔后,回答道:“稟主上,當年主上閉關之后,我便在宗內修煉,偶爾接一些劍域中的任務……六年前,我筑基成功,便離開宗門,往各域游歷,去了中域、東域與……北域,偶然得了些奇遇,才僥幸能有如此修為……”
“修行不輟,很好。”墨天微的聲音又從前方飄來,“赤瀟呢?”
聞言,北辰殊的心不知怎地便提了起來,墨師叔為什么要問赤瀟?她一直看赤瀟不順眼,該不會……
“赤瀟在幾年前便已然痊愈……”想了想,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還要多謝主上當日指點迷津。”
“哦,那也不錯。”
墨天微雖然不喜赤瀟,但也不會故意為難,況且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她早已猜到——主角的女人怎么會死?
“聽說你最近在宗門之中,很是威風?”她一路走來,看似萬物不縈于心,事實上該聽見的都聽見了,也知道了北辰殊在宗門中的“囂張猖狂”。
大概是越往上走天氣越冷的緣故,北辰殊覺得脊背一涼,不知道墨師叔知道了多少,又將怎樣料理他——是的,雖然墨師叔還沒表明態度,但他已經開始慫了,忍不住回想自己做過的事情……是不是做得不太妥當?
已經漸漸冷靜下來的危樓知道北辰殊此時心中所想,低低笑了一聲,滿是輕蔑——這樣一個人,即便是氣運之子,也扶不起來!
“我……事出有因,我一介……一介雜役,萬不敢小瞧師門長輩,”北辰殊支支吾吾,越說越不是滋味,自己都覺得自己這反應弱爆了,“只是他們辱及赤瀟,我……堂堂男子漢,若是連個女人都保護不了,又有何顏面茍活于世?!”
他忽地覺得自己并無錯處,不禁挺了挺脊背,赤瀟為他付出多少,他若不能傾力維護,如何配得上佳人深情?
“你開心就好。”墨天微對此不置可否。
明明是一句平平淡淡的話,但北辰殊聽到之后卻生出了一絲怒氣,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在這場對話之中第一次提出了問題:“主上也覺得我做錯了嗎?我難道不該保護……我的女人嗎?”
墨天微的腳步頓住了,回過頭,長眉一挑,“我的意見,與你何干?你又為什么會覺得,事情有對錯之分呢?”
北辰殊一呆,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對錯,只是人間的評判,他們定下規則,順之為對,逆之則錯。然而事實上,對這蒼茫天地而言,又哪里有什么對與錯呢?”
“你覺得赤瀟情深意重,挺身相護,何錯之有?”
“他們覺得赤瀟人品不堪,批評謾罵,也是理所當然。”
“誰對?誰錯?”
“沒有對錯,你們只是站在各自的立場上,為自己發聲罷了。”
“你既然做了,就不要問對與錯,走自己選擇的路,不必關心其他,又何必非要將自己視作正義,追求他人的附和呢?”
北辰殊不妨竟聽見了這樣的觀點,這與他想象中墨師叔可能會有的回答全然不同,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反應。
他覺得這話荒謬極了,若無對錯之分,何來正魔之別?
但,但……這話真的不對嗎?
墨天微卻不管這讓北辰殊陷入了怎樣的迷惘之中,她繼續前行,悠悠道:“萬物生靈,只要有心,便有差別,便有分歧……想著將不同意見的人打入錯誤邪惡的陣營,本就是一種狹隘與強人所難。”
“堅定道心,不為外物所擾,不為規則所拘,不將自己的道作為萬物生靈之道……任天高地迥,宇宙無窮,!如此……不正是我的本心嗎?”
風雪漸急,墨天微的聲音被吹得縹緲難尋,猶站在原地的北辰殊勉強聽了個大概,只覺得愈發迷茫,頗有種不知該何去何從之感。
“喂,醒醒,醒醒!”
危樓的聲音讓北辰殊回過神來,再看時,墨師叔已經沿著山道走遠了,唯有幾道清朗的笑聲,肆意地在風雪之飛揚。
他想追上去問個清楚,剛走出幾步卻又停下腳步——問什么?他有什么好問的?說墨師叔這想法不對?
他不能……
危樓輕輕嘆了口氣,“這是她的道,你會有你自己的道,不要被她影響了……她正在突破的時候,看似是在回答你的問題,其實是在回答自己的心。”
“道心已明,金丹只差一步之遙……”他的語氣頗為寂寥,“逍遙之道么?這樣也好……”
北辰殊站在雪地里,任積雪落在頭頂肩頭,久久不動。
遠處的萬里晴空,忽地生出了一朵朵烏云,它們飛快地匯聚而來,聚集在靈星峰山巔,滿目風雨,近在眼前。
“走吧,她已過了道心劫,以她的天賦,雷劫必然不成問題,也就心魔劫有些麻煩。”危樓道,“不過應是能過的,你在這里,一個不慎還會被波及。”
北辰殊沉默不語,轉身朝著山下走去。
墨天微的步伐不緊不慢,從容而輕盈,她穿過風雪來到山巔,這才瞇起眼來,看著愈發陰沉的天幕,選了個空曠的地方坐了下來。
劍池閉關十四年,不久之前,她忽地心有所感,知道該是突破金丹的時候了,這才離開劍池。
進階金丹的劫數來得比她想象的更早,在道心劫的拷問下,她無法控制自己剛剛領悟的大道,大道氣息縈繞在她周圍久久不散,這才是那些同門一個個被她折服的原因。
道心劫已過,雷劫與心魔劫將至。
進階金丹時的天劫并無規律,雷劫與心魔劫有時候一前一后,有時候也會同時出現,而后一種情況便十分危險了——如今墨天微遇到的就是這一種。
烏墨般的雷云翻涌不息,其中又有著一道道雷蛇出沒。
金丹雷劫數目不定,從九道到三十六道皆有可能,有人認為雷劫多寡反映的是修士天賦,也有人覺得這與修士業力有關,不過普遍來說,三十道以上,自然比十幾道二十道天賦更強,這卻是毋庸置疑的。
醞釀已久,第一道雷霆劈落,紫色的雷光轉瞬間便跨越萬里長空,直劈向墨天微的天靈蓋。
墨天微并沒有任何反應,她知道前面九道雷霆傷不了她——經過雷霆之山打磨、劍池十四年淬煉而養出的強大體魄,就是應該如此狂妄。
雷霆沒入墨天微體內,沒有驚起一點波瀾。
接下來,一道道雷霆接連落下,明明并不密集,卻讓人由衷覺得——天威可怖。
明澤真君早在墨天微來到山巔時便感應到了,只是他也看出徒弟如今正在渡劫的關鍵時刻,并沒有打擾,只是靜靜地在一旁看著。
他望了一眼遠處云端,那里隱藏著幾位劍尊,他們也很關心這位年輕的真傳。
正巧有事來靈星峰的尹月白與凌云起也一同站在安全的地方看著不遠處的場景,饒是他們都自詡天賦出眾,此時看見景純師弟四十六便成就金丹,心中也難免有些酸澀——果真是不如他么?這感覺,真不好受。
不過他們都是道心堅定之人,這樣的情緒只在剎那之間,并不能對二人造成什么困擾。他們為師弟高興,同時也鞭策自己,往后必須更加勤勉才是。
更遠處,還有許多聽見動靜出來查看情況的修士,只是他們一個個都不敢靠近,一是因為擔心被天劫波及,二也是畏懼靈星峰外虛空之中的重重禁制。
“已經多少道了?”有人問。
“剛過去九道而已,墨師兄乃是我劍宗一等一的天驕,至少也有三十道雷劫,別急別急。”
“硬扛九道雷劫,眉頭都不皺一下,連肉身都淬煉得如此強悍,墨師兄真是太厲害了!”
“聽聞墨師兄煉氣六層便感悟了劍意,多年淬煉下來,劍骨必然十分堅韌,前九道雷劫算得了什么呢?”
“旁人渡劫又是布陣又是服丹藥,哪里如墨師兄一般瀟灑!”
眾人的議論之聲墨天微是聽不見的,轉眼已是十八道雷劫過去,她已經感受到了壓力——畢竟有些散修可是就只有十八道雷劫。
肌骨之中流淌著尚未化去的雷霆之力,墨天微不慌不忙地召出九天劍,對著劈來的第十九道雷霆便是一劍!
閉關的十四年中,她的劍道境界也已經從劍意通靈境進入了劍魄境,如今正是劍魄第一轉。
因有著劍域的加成,她的劍招威力又要更強許多,如今雖只是平平無奇的一劍,便將那道雷霆打散,九天劍將散逸開的雷霆之力盡數吸納,來者不拒。
接著是第二十道,第二十一道……第二十七道!
她與九天劍輪流吸納雷劫之中的力量,錯開之后,彼此都能將那些力量化為己用,因此在外界眾人看起來,那叫一個游刃有余。
不過,墨天微緊繃的神經卻從未因此而放松過,這些雷劫只是送菜的,重頭戲還在后面——更何況,心魔劫還未曾出現呢!
果然,第二十八道雷霆的威力較之于第二十七道便強了許多,墨天微在接下這一道之后,渾身短暫地麻痹了一瞬,這也讓她應對第二十九道雷霆時出劍慢了那么一分。
失之毫厘,謬以千里,墨天微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因此到了這時候她也不想著壓抑實力,出劍便是神劍式。
如今的神劍式,與曾經又大不相同。
以往,墨天微用神劍式,更多是看重它強悍的殺傷力,只要一劍便能完成清場。
但在閉關之中,她又與神劍式進行了無數次劍意共鳴,每一次,都能從中感悟到不一樣的東西,不得不說,當日她所謂的“修補”神劍式,確實是有些兒戲了。
如果說以前她用的神劍式是簡化版,如今已經勉強能算是精縮版了,雖然不能將原版神劍式的風采盡數展現,也能讓人窺見它許多神奇。
七思一出,便是雷劫也不能當其鋒芒——須知,七思當日被越九嘆創出,便是在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瀚海之上,越九嘆一劍斬破蒼穹!
這一劍的玄奧,只要是有眼睛的劍修都能看見,也因此就更加震驚,畢竟這樣的劍招可不尋常!
墨天微接連的舉動似乎激怒了雷云,接下來第三十、第三十一道雷劫竟是聯袂而來!
墨天微固然強悍,但雷劫又豈是能輕易渡過的?
她破了第三十道雷霆,卻被第三十一道雷霆正正打中!
剎那間,仿佛有一團烈焰自腦中炸開,極度的痛苦若山崩海嘯,將她吞沒。
墨天微忍不住齜了齜牙,牙縫中滲出一絲飽含痛楚的吸氣聲。她感覺不到肉身的存在,但卻又能清楚地感受到肉身傳來的痛楚,這種痛楚熟悉又陌生,讓她不禁晃了晃神。
“業火灼魂?”墨天微若有所悟,“難怪雷劫能消業力,它與紅蓮業火一般,只是一個只針對靈魂,一個卻同時作用在靈魂與肉身之上……”
墨天微如同抱著一塊木板在狂風巨浪的海上艱難求生的落難者,隨著波濤時沉時浮,掙扎著不肯放手,終于看見了陸地的蹤影。
——然而正在此時,身后的海上卷起滔天巨浪,仿佛海中伸出了一只巨大的手掌,拽住了她的衣襟,將她拖入深不可測的海底。
這是墨天微的感受,然而在外界眾人眼中,只看見兩道雷劫同時打來,墨師兄劈碎了一道,卻被另一道打中,然后便被劈得連退十余步,再穩住身形之時,一團灰蒙蒙的霧氣自九天而落,將他吞沒。
灰霧流淌,時聚時散,一只只形態詭異的怪物如走馬燈一般出現卻又很快消散,那些筑基期的內門弟子,只看了一眼便覺得雙目刺痛、心神動搖,當即知道厲害,再不敢投去一縷視線。
凌云起遙望著灰霧之中那道僵硬的身影,心中默默想著:“師弟一貫灑脫,想必心魔劫也難不倒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