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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越九嘆

  大殿之中,劍氣縱橫,無數細小的劍鳴之聲匯聚成流,仿佛喪鐘鐘聲。

  墨天微重重跌落在地,只來得及微微側起身,右手橫劍,欲要擋住電射而來的的劍芒。

  然而那劍芒看似輕薄如一抹午后的陽光,實則重若千鈞,只在一瞬間便將清涼劍震飛,在她的肩膀上開了一個血窟窿。

  “嘶……”

  墨天微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好在方才雖然沒有擋住,但也將劍芒偏轉了,否則這一劍若戳在頭上,現在就得撲街啊。

  劍意的傷害十分高,但它最麻煩的地方不僅在于超高的攻擊值,還在于附著效果——劇痛。

  若無法祛除傷口中附帶著劍意,那種痛苦便會一直跟隨著你,如跗骨之蛆。

  不過墨天微現在沒工夫祛除異種劍意——有工夫也沒辦法,這可是神劍式的劍意,她還不夠格——現在的情況已經十分緊急了。

  剛才那一劍,已經能將她重傷,她沒多少時間,然而劍意共鳴依舊失敗,即便有了不少感悟,但卻始終無法抓住神劍式之中最重要的一抹神韻,徒具其表罷了。

  劍氣散去,墨天微服了一枚丹藥,此時也沒時間運功化開,她所有心神都投入在了解析神劍式之中。

  這一劍,最重要的神韻究竟是什么?

  墨天微回想著一次次劍意共鳴后形成的畫卷,那是她對神劍式意境的模擬,灰藍的瀚海、怒吼的狂風、狂暴的驚濤、弱小無能的生靈、飄搖的一葉扁舟……

  電閃雷鳴,陰沉的天幕被劃破,云層之中似乎隱藏著一張陰森森冷笑的猙獰面容,憐憫而嘲弄地俯瞰著天地,恍若神靈。

  這種時候,只差一個馬上爆發小宇宙的主角啊!

  墨天微當然明白這個道理,然而她無法想象“主角”該是什么樣子。

  是被打得跟死狗一般絕地反擊那一款?還是不動如山氣定神閑那一款?

  是狂野粗豪真男人,還是清逸脫塵素女仙?

  他/該是懷著怎樣的心緒創出這一招神劍式,淡然?怨憤?永不屈服?置生死于度外?雖九死而猶未悔?

  墨天微一無所知,又怎么能真正與神劍式共鳴呢?

  肩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更不妙的是,這一劍所蘊含的大道氣息,將墨天微那副破破爛爛的劍骨差不多廢了個徹底——理論上來說應該能支持十年的紫霄竹筍藥力,居然短短兩年不到就消耗得七七八八了,霍元純一定沒想到,自己的徒弟居然能浪到這種程度,牽扯進遠不是他能擺平的事情之中。

  此時的墨天微卻無法分心,她就像個初出茅廬的新人導演,接下來這一幕該如何布景?演員的妝容服飾該是怎樣的?演員所要演繹的人物又該處于怎樣的狀態、演繹出怎樣的情感?

  不……這太復雜了,我做不到!

  冷汗迅速爬滿了墨天微的額頭,她深深呼吸,心中卻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勸說她,放棄吧,你做不到,還等什么呢?

  “我不能……我不能……”她喃喃自語。

  “你可以的,知不可為而為之,那不是勇敢,只是對生命的不負責任,你邀天之幸重活一世,怎能如此不知珍惜?識時務者為俊杰,放棄吧……”

  “不……我……我逃不了,我沒辦法離開。”墨天微伸手擋住眼睛,一片漆黑,聲音中都含著幾絲委屈,像個努力了很久依舊看不見希望的可憐蟲,“我走不了。”

  “你還有劍冢試煉令,忘了嗎?它會將你傳送去劍冢,你可以離開……”

  墨天微心中一動,似是想起什么,忍不住想要拿出劍冢試煉令。

  然而就在此時,劍鬼再度出現,沒有情緒的它淡淡“望”來,那毫無波動的“目光”卻讓墨天微忍不住一怔,為那突如其來的退縮念頭而慚愧不已。

  這也不怪她心性不堅,誰又能在神劍式的赫赫之威下堅定不移呢?她堅持了這么久,被劈了多少次,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劍鬼卻不會管她究竟在想些什么,照樣一劍劈落。

  這一刻,時間似乎被無限拉長。

  萬千如絲劍氣、錚錚鏦鏦劍鳴、縹緲磅礴劍意……俱消散,無影蹤。

  墨天微的眼中沒有那一道似能開天辟地般的劍光,她看見的是自己這兩輩子生命中的一幕幕畫面,一個個自己。

  如果是我來揮這一劍?

  是了!

  墨天微恍然大悟,道由我而始,我是在感悟這一劍的意境,又不是要完全復原它,為何要去想那個主角是什么樣子?

  主角不就是我么!

  一葉扁舟之中,出現了一個冷漠少年。

  黑云狂風,不能掩其風華;瀚海驚濤,不能折其傲骨!

  這一劍,該是如何?

  這一次,墨天微不假思索,當如何,便如何,既是劍修,便當一劍斬滅所有攔路之人……無論是螻蟻,還是神靈!

  “唉……”

  耳畔似乎響起一聲悠長嘆息,只聞其音,便覺歲月悠悠不復返。

  瀚海依舊,波瀾依舊,扁舟之上卻不再是少年,而是一個并不魁梧的背影。

  他的背已經微微有些佝僂,三千青絲間雪,歲月施加在他身上的痛苦與磨礪,只一個背影便盡數顯現。

  云層中神靈的臉若隱若現,浩大的聲音飄然而下:“越九嘆,汝之主,已入輪回!”

  他不語,然而墨天微卻突然感受到了一陣濃烈的悲涼之感,心中像是突然少了什么一般,空空落落。

  劍修站在扁舟之上,隨波逐流,三尺青鋒徘徊身側,寶光忽隱忽現,如他此時的情緒一般,明明滅滅不定。

  “越九嘆!束手就擒!”

  劍修終于有了反應,他輕輕一嘆,長劍像是感應到了他的心情,飛入他的手中。

  神靈猖狂的大笑聲充盈在天地之間,劍修恍若未聞,左手撫過雪亮的劍刃,低聲道:“多謝,伴我此生最后一程……”

  長劍光芒一亮,似是在回應:“不悔!”

  下一瞬,墨天微渾身一顫,一種深沉到無法言喻的情緒突然涌上心頭,是悲痛?是遺憾?是怒不可遏?

  又或者是喜悅?是眷戀?是甘之如飴?

  不,都不是!

  那是看似毫無關聯的霸道!

  是啊,霸道!

  墨天微突然悟了,她看著這一劍縱橫萬里,斬開瀚海波濤,撕裂重云罡風,快到無法想象,強到天地都無法承受其重,剎那間便來到了臉上還帶著得意笑容的神靈面前,一劍……血肉橫飛!

  甚至連神魂都被浩蕩劍光斬殺,不留絲毫痕跡,徹底隕滅在天地之間!

  即便命運從不曾展露笑顏,即便我已窮途末路,我也依舊能傲立于天地之間,斬滅一切敵人!

  這不是霸道是什么?

  一切徹底消散,墨天微又回到了大殿之中,最后看見的便是那劍修青絲成雪,手中長劍寸寸斷裂,墜落海中。

  正在一旁觀看的皎皎震驚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已經多少年了,多少年沒能看見有人能與老大的劍意共鳴。

  它雖然多年來一直生活在遺府之中,卻也通過這些年來意外進入遺府中的修士而對外界有了些大致的判斷——江河日下,不過如此。

  它原以為很可能再也看不見這一幕,卻不想今天竟然收獲了一個大大的驚喜。

  它忙不迭地拿出令牌,想要聯系老大,卻不想不等他聯系,令牌已經閃動起來,

  一道虛幻的身影從中浮出,并沒有多看皎皎一眼,徑直落到了大殿中的墨天微身上,“就是他,與我的劍意共鳴了?”

  浩蕩時空洪流之中,一方大世界內,萬丈雪山之巔,一道盤膝而坐的身影忽然睜開眼來。

  他與墨天微劍意共鳴中見到的那個劍修一模一樣,只是相比于那時多了一絲紅塵煙火,這是封神之后不可避免會出現的情況,因為他已經拋棄了道途……

  冰冷的雪花覆在他的發間,也不知是雪染白了青絲,還是青絲本就早成暮雪。

  他怔怔望著一個方向,在那里……

  有人與他劍意共鳴了。

  他只在一個地方留下過自己的劍意,那便是主上的傳承之地,也就是說,有人已經快要拿到傳承了?

  想到這里,他不免又是一嘆,多少年過去了,他還是沒能等到主上輪回,他早該明白,主上是爭奪圣位失敗,那些圣人又怎么會讓主上還有入輪回的機會呢?

  記憶中那個笑容清淺的神女,不會再回來了……

  而現在,有人將要繼承她的道統,越九嘆不知道自己是欣慰多一點,還是悲傷多一點。

  “唉……”

  他輕聲嘆息,這樣也好……

  越九嘆的一縷神魂出現在遺府之中后,皎皎立刻將此時的情況告知于他,爾后白衣男子、大貓與鶴仙,也都一一現身。

  越九嘆看著僅剩的自己五人,心中酸澀,當年神女座下效力者,何止萬千!

  然而一切都已煙消云散,他若不是托庇于真定天那位圣人座下,也不可能活到現在;皎皎、鶴仙等人為了守護主上的傳承,甘愿流放于時空洪流之中,漂泊數十上百萬載……

  若主上回來,看見這一幕,也不免傷懷吧?

  “我真是老了啊,什么時候也變得這么多愁善感了?”越九嘆在心中取笑自己。

  旋即,他的目光落到墨天微身上。

  此時的墨天微已經從劍意共鳴中清醒過來,因為共鳴成功,所以這一劍并沒有傷害她,但她卻怔怔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越九嘆想:“這么多年了,也不是沒有人走到這一步,可那些人沒有一個領悟到七思這一劍的真意。”

  “悲傷?遺憾?后悔?不甘?憤怒?”

  “確實是有的,但當年的我,怎么會讓這些情緒影響到自己呢?”

  “面對敵人,只要霸道就夠了!”

  墨天微慢慢睜開眼來,心情十分復雜。

  一方面,她確實驚嘆于這一劍的強大與絕麗;但另一方面,劍意共鳴時的所見所聞,卻讓她有些不解。

  一個劍修,如此強大的劍修,竟也有所謂的“主上”么?而且還不是名義上的主上,而是發自內心認可、臣服的主上。

  既是劍修,為何能居于人下,甘愿認主?

  回想起那時候復雜的心緒,墨天微覺得自己可能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越九嘆,是因為喜歡他的主上,才愿意臣服嗎?

  原來情之一字,竟如此詭秘難測,竟連公認的最硬骨頭的劍修也能折服。

  “我卻是永遠不可能會如他一般的。”墨天微心想,“我與他不是一類人啊!”

  越九嘆會因愛而臣服于人,并因愛生執念,連自己的大道也能改變;但墨天微,卻永遠都記得自己的初心所在,吾道逍遙,無人能以情牽動吾心!

  或許有人欣賞越九嘆的執著而厭惡墨天微的無情,也或許有人鄙視越九嘆的執念而喜歡墨天微的逍遙——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沒有誰對誰錯,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或許墨天微并不能達到越九嘆一般的境界,但是他們的靈魂是平等的,此時此刻,作為一個劍修,他們站在平等的高度,有資格評價對方的得失。

  而墨天微也看出來這招神劍式的缺憾在哪里了,說來也是巧合——若她與越九嘆是一類人,她恐怕也看不出來;若她與越九嘆截然不同,那她只會想要徹底破解這一劍;唯有現在這種情況,她與越九嘆有相似之處,但也有截然不同之處,才剛好發現缺憾。

  從這一劍,墨天微看出,越九嘆已經將他心中的主上融入他原本的大道之中,所以臣服于他的主上,即是臣服于他的道,這并無問題,他這一劍依舊堪稱超凡脫俗。

  但問題在于,他心中的主上并不是真正的主上,想象中的人與現實中的人是有區別的,哪怕那區別再小,也依舊存在——人心難測,人心易變,所以,世上少有人將另一個人作為自己的大道的一部分。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

  只是雖然發現了問題,但她該怎樣補全神劍式中的缺憾呢?

  將“主上”剔除?那樣神劍式便不是神劍式,而是另一招劍法了。

  墨天微一籌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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