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人最重的就是尊嚴和家聲,就連家訓里也寫著這條,沒有這兩樣,那這百年世族跟一般的大戶人家有什么分別?沒有這兩樣,沈家又哪來這么大的號召力,能夠緊緊團結在亂世之中屹立不倒,在乾坤初定之后又光榮地回到朝堂?
就是沈夫人本人,也不敢將沈家懼怕勛貴權勢,而不得不對權貴折腰的話說出口來,即使身為前朝閣臣的沈家如今又做了周室的臣子,這本身就已經節操掉地。
而對于顧家來說,自然也不愿落個仗勢欺人的名聲,何況還是欺的街坊同僚?
所以沈雁這番話,簡直一下子把沈夫人與顧少奶奶戚氏的神經給同時挑起來了。
可話雖是沈雁說的,陳氏自告奮勇走出去迎接她們卻是不爭的事實,她低聲地囑咐沈雁什么也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這么一來陳氏就別想撇清自己。沈夫人雖然對兒媳還有幾分半信半疑,戚氏卻已經完全把注意力放在陳氏身上了,陳氏落得這么個境地,又怎會有好臉色?
屋內在座的人這時都將目光投了過來,沈夫人的臉色也極不好看。
“庭前喧嘩,是何道理?”
華氏原本心思全放在顧家來告狀的事上,乍然聽見沈雁這般回話,也是嗅出了些異樣,因著是在曜日堂,便忍耐著沒出聲,這會兒聽見沈夫人發話,便就抬腳進了門檻。
沈雁抬眼看著陳氏,陳氏望著她那一臉無辜,咬了咬牙,甩帕子進了屋。
沈雁一進門就見著正堂左首上坐都著的兩人,那貴婦人長著雙丹鳳眼,眼尾高挑,明眸皓齒,明明是個面目姣好的年輕少婦,偏偏滿面寒霜,讓人多看一眼都覺凍得發冷,自然是戚氏了。
再看戚氏右側,沈雁便就有些忍俊不禁。
她記得顧頌比她大一歲,也許是父輩都習武的緣故,此時的他看上去比同齡人都要稍高一些,加之鍛煉的多,四腳也很緊實,于是這使他看上去的確比旁人要好看些,再加上他五官都還生得利落得體,所以在京師貴族圈中,也算是個美男子。
可是眼下這個美男子手上的折扇被緊握在手心里,左眼還頂著一片淤青,正活似沈雁曾經養過的一只白毛烏眼貓,無論如何也稱不上美了。
沈雁這一笑,顧頌立刻渾身緊繃雙拳緊握,眼如銅鈴朝她狠瞪過來。看模樣要不是現場這么多人,他隨時都有撲過來掐死她的可能。
沈雁連忙清了清嗓子,隨在華氏身后跟沈夫人見禮。
沈夫人伸手指向左側:“先見過世子夫人。再把今兒在胡同口的事跟世子夫人解釋清楚。”
沈雁于是去跟戚氏行禮。
戚氏唇角一挑,抬起下巴冷冷地瞥著下方:“二姑娘好本事啊,把我們家頌哥兒揍成這樣,要不是知道沈家世代從文,我還真要懷疑上姑娘是不是土匪窩子里出來的了。”
“世子夫人還請聽我解釋。”
華氏不愿女兒枉受責備,走上前來,矮了矮身說道,“方才雁姐兒也回來跟我說了這事,這其中還有些誤會,世子夫人還請聽我把來龍去脈說個明白。”
方才沈雁在門口的那番話,戚氏是聽在心里的,先前她見著顧頌頂著個大青眼回到家,當即就嚇慌了,聽得宋疆說是沈雁打的,于是氣沖沖拖著顧頌就趕了過來,也沒有顧得上細問。哪里知道還有顧頌他們把沈雁給撞昏了這事?
她看沈雁白白凈凈坦坦然然,從進門時起就沒有露過怯,一雙眼睛也十分澄亮,看得出是個不糊涂的孩子。是以心底里是不相信她會撒這種根本就掩不住久多的謊的,如果是這樣,那顧頌被打是不是就真的有因由了?
于是就在沈雁與陳氏那番交鋒之時,她暗暗喚了丫鬟前去打聽,轉頭聽得了真相,不免有些泄氣。可是再看到顧頌左眼青成這樣,她又很快振作起來,不管怎么樣,眼下沈雁是好端端地站在面前,而顧頌卻青了只眼,這筆帳怎么算都該是沈家給他們一個說法吧?
所以她哼道:“就是雁姐兒打了我們頌哥兒,當時那么多人瞧見的,還有什么誤會?”
顧頌緊抿著唇看了他娘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覺得這么樣的胡攪蠻纏有**份。
華氏雖然是個南方女子,可從小在娘家說一不二,也是個爆脾氣,聽她這么說,立時就挺直了腰桿,用著她那就是狂躁時也帶著三分嬌媚的語氣說道:“世子夫人要這么說,那咱們就得好好說道說道了。您只看見您兒子被打青了眼,那我女兒后腦勺撞出來的這包又怎么說?
“就是要算帳,也得有個先來后到吧?”
榮國公府這些年很有聲望,戚氏走出去都是被人敬著的份,如今不想個子小小的華氏心氣兒竟這么高,便就站起身來,“喲,真是不來不知道,一來嚇一跳。貴府這幾位少奶奶,可真是一個比一個厲害。先是四奶奶古道熱腸,如今**奶又這么理直氣壯。
“你也別當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們宋疆是不小心把二姑娘給推了一把,可我們頌哥兒不是趕緊上去照應了么?你們二姑娘倒好,不由分說一拳捅了過來,合著他去照看還照看錯了!我們頌哥兒若是那種成心欺負人的人,豈不也跟某些人家的孩子一樣打了人就跑?”
戚氏邊說邊向沈雁狠瞪了一眼,很顯然這“某些人家的孩子”指的就是她。
戚氏娘家也是武將出身,所以在坊里也是出了名的潑辣性子,眼下她這幾句話丟出來,在時刻講究著規矩與體面的沈家,就顯得殺傷力格外突出了。沈家十幾雙眼睛同時望著她,沒有人說話,但是目光里的驚訝是**裸的。
這不就是俗稱的罵街嗎?
顧頌滑下大圈椅來,蹙著一雙眉在后頭扯了扯他母親的衣擺。
沈雁看著這陣仗,也使了個眼色給黃嬤嬤。雖然她一向都很欣賞華氏嗆美人一般的脾氣,但畢竟沈夫人還在,此事關乎兩府的和氣,這樣不顧后果的爭吵是一點好處都沒有的。
在雙方兒女這樣一番無聲的勸架下,華氏戚氏也都各自保持風度地退開了半步。
但戚氏心里仍然是氣憤的,她掃視著沈家人,最后看向華氏,哼笑道:“我們行武之家的人說話向來直來直去,沒想到**奶這錦繡堆里養大的人也這么爽快利落,看來貴府雖然名聲在外,門檻也沒那么高嘛,怎么什么人都娶回屋里來?真是平白污了這清貴世族的門風。”
華府雖然是皇商,可終究是商賈人家,按理說沈家的確不該會與華府通婚才是,若不是當年那段因由……華氏一張俏臉煞時變成紫紅,瞪著戚氏似乎眼珠子都要脫出眶來了。
顧頌緊皺著眉頭,望著自家母親,透出令沈雁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不認同。
沈雁走到華氏身旁,望向戚氏:“不知道世子夫人這話是瞧不起商賈,還是瞧不起沈府?若是瞧不起商賈,那我可要提醒夫人一聲,連宗室手上都有產業鋪子在各大街呢,夫人這是連皇上和宗親都一并瞧不起了?”
戚氏啞然。
沈雁一笑,忽然又自轉了口風,冷下臉道:“榮國公府忠君愛國,夫人又怎會是這個意思?如果不是這個意思,那就一定是瞧不起沈府了。我舅舅和外祖父雖是行商出身,可我母親已經嫁入沈家,早已是沈家的人了。
“常言道要想人敬己,先得己敬人,您別說當著我們太太的面說我母親的不是,就是在我們沈家地界上,說我們家一只鳥一根草一個下人的不是,那都是瞧不起沈家。——太太您說是么?”
說完她轉過身面向座上面沉如水的沈夫人,微微垂了垂頭。
在戚氏面前按理她得執晚輩禮,可戚氏這種人該當人尊重么?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母親當眾受辱她都要瞻前顧后思想半天后果,那她還重活做什么?直接跳入護城河死了算了。
沈夫人端座在高堂上,半垂眼看著她頭頂,目光一寸寸凝結成冰。
戚氏這番夾槍帶棒,最難堪的其實不是華氏,而是沈夫人。她是一家之主,自家的兒媳婦被人這樣奚落,傳出去丟的是她沈家的名聲,是她這當家夫人的名聲!是以這會兒她早在旁邊把臉拉得跟門板一般長了,可是礙于顧家的聲勢以及自己身份,她又橫不下這顆心去跟戚氏理論。
沒想到沈雁突然輕飄飄一句話就將禍水引到她這里,看著滿屋子目光,她望向沈雁的那雙眼幾乎沒直接射出刀子來。
明明是她闖的禍,如今卻來把她給硬拖下水,這就是華氏**出來的好女兒!
可是眼下,她卻不得不站出來。
她垂眼將茶盞放上幾案,撫了撫戴著黑絲絨抹額的額頭,緩緩道:“我聽世子夫人先前的話,是承認了貴府的人推搡過雁姐兒的,我很抱歉雁姐兒冒犯了小世子。但不知道是什么緣故,雁姐兒被推倒撞昏?”
這話一出來,沈夫人的立場就明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