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侯夫人那里請安過后,看看已近卯正時分,傅珺帶著涉江與青蔓,隨在三位姐姐身后去了三境草廬。這里便是程夫子授課之所。
三境草廬位于侯府后宅的東南側,是一幢二層的小樓,小窗簡凈、軒堂明潔,里頭是一色的櫸木家具,布置得非常精雅。樓下為授課之所,樓上則是一間小小的書房,里頭放著些淺近的讀物,供姑娘們閑暇時閱讀。
進入三境草廬后,傅珈便以主人自居,向傅珺一一介紹了三鏡草廬里的事物,傅珍幾次開口說話,都被她搶了話頭,或是干脆不理。末了傅珈又指著幾張桌子,略帶倨傲地道:“先告訴你一聲兒,靠窗那桌子是我的。”
“靠墻這張桌子是我的!”傅瑤也搶著道。她雖是庶出的,生母馬姨娘在二房卻頗為受寵,仗著親娘得勢,傅瑤的性子便有些張揚,平日里與傅珈磕磕碰碰的便沒少過,此時也忙著過來宣誓主權。
靠窗與靠墻的位置離夫子遠些,這兩個孩子各占了一個,居中的兩張桌子便是完全是在夫子的眼面前了。
傅珺不欲與小姑娘爭這些,便點頭道:“我知曉了。”說罷又拿眼睛去看傅珍。三位姐姐都比她進學早,她這個末學后進自然要聽學姐的安排。
傅珈這時候像是才想起傅珍似的,轉首看了她一眼,眼珠轉了轉,笑道:“我竟忘了大姐姐還在這里呢。說起來,大姐姐跟四妹妹倒真是像,都像那鋸嘴兒的葫蘆似的,不愛說話。”說罷便掩了口吃吃地笑起來,眼睛又往傅瑤身上溜了一下。
傅珺實在不明白,傅珈這分分鐘要把身份拿出來說事的精神頭,究竟是從哪里來的?這屋里傅珍與傅瑤皆是庶出,傅珺雖為嫡女,卻是庶子之女。唯有傅珈是全須全尾的嫡支嫡出,身份最尊,已是占盡了先機,卻還老愛拿這事去笑旁人。她就不怕拉仇恨么?要知道現在可是三比一啊。
傅珍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并未說話。傅瑤卻是早醒過味兒來了,臉立刻漲得通紅,語帶譏諷地道:“說得是呢,誰比得上二姐姐口角伶俐,比那說書的女先兒還厲害呢。二姐姐若是一開口呀,那些什么女先兒們可不得甘拜下風?”
傅珈一聽此言,一雙眉毛便立了起來,怒道:“你說誰是女先兒?”
“誰想當女先兒,誰便是女先兒。”傅瑤反唇相譏,毫不退讓。
“你敢罵我?”沒了長輩在跟前,傅珈也現了原型,橫眉立目伸手指著傅瑤。若是再叉個腰的話,便是一副標準校園女混混的造型了。
傅珍見這架勢要不好,忙上前去勸:“三妹妹少說兩句吧,二妹妹也快坐下,夫子馬上要來了。”
“大姐姐怎么先叫我少說兩句?明明是二姐姐先說的。”傅瑤不干了。
“大姐姐這話什么意思?為何夫子來了我就得坐下?難道竟是我錯了嗎?”傅珈也不愿意了。
傅珍急得滿臉焦色。她原不是個會說話的,此刻更是口拙得厲害,只一個勁地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二妹妹、三妹妹你們聽我說……”
傅珈和傅瑤哪里聽她說,一致掉轉槍口對準了傅珍,傅珍立刻被轟得滿身槍眼兒。
見此情景,人矮力微的傅珺非常明智地退出了戰團,坐在了位子上,兩只胖手托著下巴看姐姐們吵架,一臉的若有所思。
小姑娘吵架并不是件有趣的事,傅珺之所以看得如此認真,是因為她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她家的大姐姐傅珍,雖然滿面焦急,像是急得說不出話來似的,可她的左側嘴角卻會偶爾下意識地微微抬起。
這個動作叫傅珺非常在意。因為,這是最為明顯的表示輕蔑的表情。
通常來說,人的左半邊臉更容易暴露內心的真實情感,因為大部分人的面部表情是受右腦控制的,左撇子則相反。而從傅珍的微表情上看,她表面上是在勸架,其實心中對這兩個妹妹,或者至少是其中之一,非常的瞧不起。
這個發現讓傅珺覺得十分興味。她再一次發現,人類的本能反應在微表情上,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再多的謊言與虛飾,都不可能敵得過心中的本能。這也是傅珺前世一直在努力研究微表情,并最后申請進入明斯頓大學專攻犯罪心理學的原因。
只可惜,她只在明斯頓大學讀了兩個月,便來到了這個時空。對于犯罪心理學她是連皮毛都沒摸著。想到這里,傅珺心中生出了一絲黯然。
“姑娘,程夫子快到了!”傅珈身邊的大丫鬟珊瑚一直站在靠門的位置,此時突然出聲提醒。
“姑娘快坐下吧。”傅珍身邊的丫頭春煙也走上前來,將筆墨紙硯收拾出來,放在了桌上。
看這兩個丫鬟淡定的模樣,倒似是對此情景習以為常了似的。方才幾個人吵成一團,也沒見她們出來勸。可想而知,這種情形肯定是時常發生的。
聽見程夫子快到了,傅珈等幾人忙回到自己的桌前坐好。早有丫鬟上前擺上瓷壺、紙匣、筆格等物。涉江也將筆套與硯袋中的事物取出,替傅珺一一安置妥當。一時間,三境草廬一派寧和,全不見方才雞飛狗跳的喧闐景象。
卯正二刻,程夫子準時踏進房中,傅家四姐妹皆起身執了弟子禮。
程夫子約摸三十許的年紀,細眉淡目、身段不高,生得并不出挑,唯勝在氣韻安靜嫻雅,予人大家閨秀之感。
程夫子態度溫婉地先叫四女坐了,隨后便叫傅珍等三人將之前布置的課業呈上來。傅珺便借機偷空看了看面前的書本。
這個時空的女子開蒙讀物是女誡,傅珺面前的這本顯然是專供小孩用的,字印得極大,一頁紙上也只得一、二十個字。傅珺看了兩頁后,悲哀地發現,自己現在基本可算個半文盲,讀寫繁體字需得從頭學起。
因傅珍等三人年歲相差不大,所以她們的課程進度是一致的,女誡已經學完了,現在開始講女論語。而傅珺這個文化水平最低的人,只能等三個姐姐學完了,才能開始她的識字課。
課堂的上半段時間,程夫子為三個大姑娘講了兩段女論語,又讓三人分別背誦了書中的段落。這其中,以傅珍的表現最為優異,不僅背誦流暢,且理解力亦很好。傅珈次之,傅瑤墊底。
課程的后半段,程夫子便讓她們先將今日新學的幾段背下來。隨后便走到傅珺跟前,問她道:“可識得字否?”
方才她眼角余光瞥見傅珺一直在翻書,看上去倒像是識字的樣子,故而才有此一問。
傅珺點點頭道:“父親與母親略教過幾個字。”
這倒是實情。傅庚與王氏皆教傅珺讀過幾句三字經,王氏還手把手地教傅珺寫過字。不過因冗事繁雜,二人所授并不多。
程夫子面上依舊是溫婉的笑意,讓傅珺先來讀一段女誡。
傅珺便捧起書,嗑嗑巴巴地讀了起來:“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什么,賴母師之典訓,年十有四……夙夜什么心,勤不告勞,而今而后,乃知免耳。”
“噗”的一聲,傅珈忍不住先笑了出來,隨后傅瑤也笑出聲來。傅珍雖然未笑,然而轉頭看傅珺時,嘴角又是下意識地一抬。
傅珺也有些臉紅。有些字她真的不認得。前世的后幾年時間她說英語比中文多一些,古典知識實在欠乏得很。
好在程夫子并未再多說什么,表情也依舊如常。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她領著傅珺輕聲誦讀了女誡的第一段,又布置了幾張大字,交待了下堂課上要背誦的內容,這一堂課便結束了。傅珺看了看課堂里的刻漏:辰正二刻。恰好是一個時辰。
下課后有一刻鐘的休息時間。程夫子并不拘著女孩子們,自帶著小僮去院中散步休息。沒了夫子在前,幾個姑娘也自在些。涉江便走到傅珺身邊,輕聲問她餓不餓,要不要吃些點心。
傅珺便叫她倒了碗茶來。方才那堂課還真有些緊張感,此刻方覺口干舌燥。
傅珈便在這時走了過來,站在傅珺桌前笑道:“四妹妹方才念書念得真是有趣極了呢。”她一面說一面便提起手里的帕子掩唇輕笑,姿態十分優雅。
傅珺端起茶盞喝了口茶,一語未發,權當傅珈不存在。
傅珈面上的笑容便淡了下去,眸中掠過一絲惱意,放下臉道:“四妹妹好大的派頭,姐姐跟你說話,竟是一句兒不理的。這又是誰教的你規矩,對姐姐如此不敬?”說罷眼中盡是不屑。
聽了這話,傅珺也有些惱了。她可以不跟小孩計較,但若對方是熊孩子,她也不會客氣。
她將茶盞輕輕向桌上一擱,站起身來,直視著傅珈的雙眼道:“二姐姐既問了我,我也不好不回。妹妹這規矩恰是跟二姐姐您學的。方才二姐姐是怎么對大姐姐的,妹妹我這會子便怎么對您。怎么,難道方才二姐姐對大姐姐的態度竟是不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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