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錢媽媽去了,沈媽媽便走到馬車旁邊勸道:“姑娘,怎么著也該賞些銀子的,那錢媽媽……”
“我不想賞。”傅珺打斷了沈媽媽的話道。
“姑娘!”沈媽媽有些訝然地道。
傅珺探手撩起一角車簾,歪頭笑道:“媽媽,咱們雖有錢,那錢也不是飛來的,是我娘留下來的。這些人我便賞她再多的銀子,她能對我好么?她心里能瞧得上三房?娘親素昔也常賞她們的,媽媽可瞧見她們對三房假以辭色了么?還不是該怎么著便怎么著。既然賞之無用,我做什么要給她們銀子?那就是一群喂不飽、養不熟的白眼兒狼。”
沈媽媽啞口無言。
傅珺這明顯是歪理,但卻不能說錯。這錢媽媽原是侯夫人的心腹,她們待傅珺的態度,全在于侯夫人的眼色,與傅珺賞不賞銀子關系不大。
傅珺又放緩了語氣道:“何況咱們這便要去姑蘇了,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呢,目下也用不著錢媽媽她們,賞也無用。等我回府用得著她們了,再賞也不遲。媽媽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沈媽媽啞然看著傅珺,半晌方無奈地點了點頭。
傅珺便笑了起來,拉著沈媽媽的手撒嬌道:“媽媽別不開心了。等離了侯府,咱們不用看這些人的眼色,自自在在的多好。聽聞那姑蘇風物佳美、文采風流,到時候還要煩媽媽說給我聽呢,媽媽只想這些歡喜的事情便是。”
沈媽媽被傅珺這么一鬧,再多的不開心也全沒了,只剩下滿心的疼寵,拍著傅珺的手柔聲道:“好,好,都聽咱們姑娘的。”
傅珺便又膩著沈媽媽說笑了幾句。不多時青蔓也回來了,將錢媽媽等人的反應皆說予了傅珺聽。她本就口齒便給,說得活靈活現的,錢媽媽如何拉下臉,那些仆婦如何指桑罵槐等等,統統學了一遍。
傅珺便拿這個當笑話兒聽,又賞了青蔓一角銀子,說她學得好。沈媽媽無奈地笑著搖頭,也不再說什么了。
很快便到了開船的時辰,傅庚便進了帷子里,也不說話,俯身便將傅珺抱下車來,不顧她的反對,將她徑直抱進了船艙。
看著滿臉擔心的傅庚,那種酸澀的感覺又浮上了傅珺心頭。她知道他極不放心她,卻又不得不將她送出侯府。這種無奈且揪心的感覺,她雖無法感同身受,卻完全能夠理解。
她便拖著傅庚圍著船艙周邊轉了一圈兒,指給他看她歇的地方,又指了沈媽媽她們的住處、行李安置的地方給他看。她希望傅庚能明白她的意思。她很好,她可以照顧自己。她不想成為他的障礙或負擔。前世今生,她從來都不曾成為任何人的負擔,也不曾特別依戀過什么人。
除了王氏。
可是,王氏已經不在了,那種溫暖而依戀的感覺,亦隨著她的離開而離開。
而對傅庚,傅珺沒辦法生出同樣的情感。她承認,她依舊被前世的那位父親所影響著。她也承認,她是有些刻意地拉開了與傅庚的距離。
與其得到后又失去,倒不如從開始就不去擁有。
傅珺搖搖頭,甩掉了那漫涌上來的傷感與淚意。
船緩緩地離了岸,她微笑地依在船欄邊,向對面的水岸輕揮衣袖。在水波盡處,那個瘦削而修長的身影定定地凝在那里,慢慢地小了,淡了,終是隱在了一片闊水長天之間。
望著最后的一點桅桿消失在眼前,傅庚心頭亦是一片悵然。
四月的風攜著水意,拂過他寬大的袍袖。他撫著袖中的信封,心頭涌上萬般滋味。那是傅珺背著人交給他的,要他待到無人時再看。
傅庚沒有即刻回府,而是揮退從人,只身一人沿著江岸漫步而行。江岸邊有個集市,此時正是開市后最熱鬧的時候,攤販云集,人流往來不息。
沒有人去注意這個男人。他戴著寬大的帽子,隱去了容顏,身上亦是粗布素衣。除了步態顯得灑然之外,傅庚就像是一個最普通的書生,很快便隱沒在了人群中。
當謝閣老踏進臨江樓的包間中時,看見的便是這樣的傅庚,粗布素衣,神情淡然,鋒芒盡斂,再沒有往日的意氣風發。
謝閣老是收到了康媽媽捎回的口信,說傅庚有要事相詢,約他在臨江樓酒樓一晤。
謝閣老想不出傅庚有什么理由要見他,他們之間并無交集。然而他還是來了。多年的官場經驗告訴他,這個圣眷正隆的編修,不是他此刻能夠輕忽的。更何況,謝閣老并不討厭這個人,覺得傅庚有些像年輕時的自己。
待坐定之后,包間里有片刻的沉默。二人皆沒急著開口。謝閣老端起茶盞啜了口茶,傅庚便望著窗外的江水出神。
過得一刻,傅庚方才收回目光,提筆落墨,在早就備好的紙箋上寫了幾個字,遞至謝閣老眼前。
看著紙箋上清雋有力的字跡,謝閣老瞳孔微微一縮。
那上頭寫的是“謝修容”三個字。他的女兒謝瑗,便是在被先帝封為修容后不久因病去了的。
他抬眼看著傅庚,寒聲問道:“何意?”
傅庚凝視著他的眼睛,旋即低頭在紙上飛快地寫了一個“嫵”字,一個“章”字,一個“菀”字,再將紙箋遞到了他的面前。
謝閣老的面色立時變了。
這三個字若單獨出現,意義并不大。但傅庚卻將它們寫在了一起,其意便大為不同。
今上元后姓裴名嫵,所出太子劉章,太子妃盧氏名菀。傅庚這三個字,竟寫著三位皇族中人之名,其中更有當朝太子夫婦。謝閣老如何能不變色?
他“托”地一聲撂下茶盞,起身便欲向外走。
傅庚卻跨前兩步攔在他身前,一手執筆,一手拿紙,疾書了幾行字,第三次遞到謝閣老眼前。
謝閣老接過紙細看,卻見上頭寫的是:
謝修容之死,閣老曾記否?
元后嫵之毒,閣老能忘否?
閣首勢之強,閣老可忍否?
他朝君相忌,閣老泰然否?
愿為馬前卒,閣老襄助否?
紙箋上力透紙背的五行字,五個問句,字字句句如同重錘,將謝閣老的雙腳牢牢釘地在了地面。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