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擦黑的時候,傅珺便已經睡下了。
今天上午折騰了這一趟,她覺得萬分疲憊。總歸她今天也一直說是身體不適,因此在從田莊回來后,傅珺匆匆換過裝束,只出來應付了一頓午宴,便回房休息。
此時天色向晚,困意襲卷而來,傅珺下午睡得不大好,這時候自是撐不住了,便在青蕪與綠萍的服侍下早早安歇了下來。
躺在溫軟的/床/上,傅珺正自神思幽幽,忽然聽見窗屜子上發出了一聲輕響。
她立刻睜開了眼睛。
四下里一片安靜,青蕪睡在槅扇外頭,呼吸聲十分均勻。
傅珺悄悄地掀起綃帳,踩著繡花軟底鞋移步至了窗前。
窗屜子悄無聲息地被人拉開了,然而,外頭并沒有人,只有一片模糊的景物。
傅珺推開窗屜子,探身向外看了看。
好像時辰還不算太晚,天光尚亮,窗外隱約可見一小片翠綠的修竹,竹林邊一帶粉墻。她極目看去,恍惚瞧見墻頭上露出了一角青色的袍袖,像是孟淵穿著的衣裳。
傅珺心下狐疑,不明白孟淵這時候跑來找自己何事。她抬腳跨上窗臺,盡量不出聲地翻出了窗外。
然而,她的腳剛一落地,周遭的景物忽然變了。
傅珺環顧四周,翠竹不見了,粉墻也不見了,她已經置身于一處空房間,低矮的屋頂壓在頭上,房間的四角放著大冰塊,絲絲白煙自冰塊上升起,地上躺著兩具蓋著白布的尸體。
是田莊的地窖。
傅珺完全不明白她是如何到得這里。
她轉向身后,一道石階延伸向上,出口處站著一個人。
那人的大半個身子皆隱在暗處,只露出了腳上的一雙鞋。
那不是孟淵的玄色云紋靴,亦不是吳鉤他們的薄底快靴,而是一雙翠綠色繡寶相花的女式繡花鞋。
傅珺覺得,她好像在哪里看過這雙鞋。
她不由自主地踏上了石階。想要看清那個女人的長相。
可是,那階梯很長,長得像是沒有盡頭。傅珺向上走了許久,那雙繡花鞋仍舊佇立在出口處。與她隔著十來級的臺階。
傅珺干脆停下了腳步。
她知道自己走不過去了,于是便探出手來,想要去捉住那個穿繡花鞋的女人。
可是,那女人一下子不見了。
傅珺撲了個空,一頭栽倒在了臺階上。
當身體前傾的那個瞬間。她以為她會撲倒在冰冷堅硬的石階上。
然而卻并沒有。
她栽倒在了一片松軟的土地上,那地上還叢生著新出芽的小草,春風攜來淡淡的花香,拂在身上直叫人綿軟無力。
傅珺手腳并用地爬了起來,環顧四周。
她已經出了土坯房,來到了田莊之中。外頭的天色仍是不明不暗,光線模糊。她站在田莊中唯一的土路上,遠處的田地里有好些勞作的農人,還有些婦人抬著吃食正走在田埂上。所有人的表情與動作都像被放大了數倍,夸張而呆板。
然而。一點聲音都沒有。
四周寂靜如死,傅珺只能聽得到自己的呼息聲。
那個穿繡花鞋的女人,不見了。
田埂之上來來回回走過無數農婦,她們黑紅的臉龐、健壯的身形,都與傅珺心底里那個穿繡花鞋的女人不符。
傅珺在土路上奔跑起來。
她很著急,她一定要找到這個穿繡花鞋的女人,這個人對她很重要、很重要!
傅珺拼命地跑著,然而此時,眼前的場景驀地又變了。
遠處的田地忽然全部倒翻了過來,直直地撲向傅珺頭頂。一個模糊的女人背影便在這田地的中央。
就是她!
傅珺心下大喜。
就是這個女人,這就是她要找的人。
大片的黑色土地泥漿翻滾,低聲咆哮著撲向了傅珺。她并沒有躲,只是睜大眼睛看著土地中央的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嵌在黑色的泥漿中。滿身泥濘,面目如同隱在霧中,唯有一雙眼睛是赤紅色的。一點點地向著傅珺逼近,直到貼近她的面頰。
便在那個瞬間,那雙眼睛驀地爆裂開來,強烈的氣流迫得傅珺身子直晃。她像是聽到了什么人說話的聲音。
只是這聲音很細很弱,似是隔了很遠,而一雙枯瘦的手卻在這時突然從氣流中伸了出來,扼住了傅珺的咽喉……
傅珺翻身坐了起來,大口地喘息著,前胸后背盡皆汗濕。
她做了個噩夢。
“姑娘怎么了?要凈手么?”綠蕪聽到了動靜,輕聲問道。
傅珺凝了凝神,壓下了怦怦亂跳的心跳,方才輕聲道:“給我倒杯水吧。”
青蕪便披衣起了身,挑亮了琺瑯蓮瓣燈盞上的細燭,又向甜白瓷茶盅里倒了半盅溫水,送到了傅珺的手上。
傅珺喝了一口水,心緒漸漸地平復了下來。
從小馬莊回來之后,她除了深感疲憊之外,心里總覺得像是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這種想法并不強烈,然而卻始終隱在心底,讓她坐立不安。直到剛才,當她從夢中驚醒的時候,她才終于想起來她忘記的事情是什么。
確切地說,是她曾在田莊中無意間捕捉到的一個身影,這個身影,勾起了她陳積已久的回憶。
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凄惶的庭院,回到了那個大雪無聲、滿世界靜寂的時刻。
她在田莊里看見的那個身影,便隱在那個寒冷的大雪天里。她是一切的開始,亦是一切的終結。
傅珺摩挲著茶盅上凸起的折枝花紋,望著綃帳出神。
她的記憶從不會出錯,凡過眼之人、之物、之事,必永鐫于腦海。
所以,她現在需要考慮的,是對自己記憶的證實。
只是這件事她做來不便。
這些田莊里的農戶,皆是祖祖輩輩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若是叫懷素派人來查,只怕人還沒查清楚,便會引起對方的警覺。
所以,這件事不能由她的人來做,只能請別人幫忙。
想到這里,傅珺的眼前似又浮起了一張溫和的臉,還有那個佇立在崖邊的身影,以及他為她擋風的樣子……
傅珺的掌心有一些潮熱。
她擱下茶盅,抱著膝頭坐在/床/邊,視線凝在綃帳邊懸著的香球上。
“姑娘還要水么?”青蕪輕聲問道。
傅珺搖了搖頭,按下心思,輕聲吩咐道:“明兒起/床/之后,你去把那只老石青的包袱拿過來,我記著涉江把我慣常畫畫兒的用物皆收在里頭了。若那里頭沒有,你再去那石藍的包袱里翻翻有沒有,將那二號排筆、三號排筆揀出來我要用。再,叫綠萍去向馮家姑娘討兩張綿繭紙,不必很大,尺幅即可。可記下了?”
青蕪應諾了一聲,又笑問:“姑娘這是想畫畫兒了?可是咱們明兒便走了,現畫還來得及么?”
傅珺含笑道:“就是手癢罷了,先畫張小的起個粗稿兒,趕明兒家去再畫大的。”
青蕪應諾一聲,慢慢地服侍著傅珺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