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您太客氣了。”鄭仁連忙說到。
雖然坐在椅子上,但鄭仁的腰依舊彎了下去。
“我這身體,是眼看著就不行了。”崔老閉著眼睛,淡漠的說到。
“別介,都說了就是一場感冒。”蘇云道。
“小蘇,要尊重客觀事實,說好話是不會改變任何事情的。”崔老很平淡的說道。
蘇云的嘴角動了動,最后沉默下去。
“你想說什么?”崔老雖然閉著眼睛,但感知還是很敏銳,知道蘇云有話想說。
“真事兒么,按照您的想法,我自己都覺得我老了。”蘇云道。
“怎么呢?”
“我第一次穿破洞牛仔褲的時候,滿大街那叫一個流行,沒件破洞牛仔褲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蘇云道。
崔老眼睛瞇起來,好奇的看著他。
鄭仁覺得這種時候還是蘇云在比較好,要不然自己說著說著,有可能就真的把氣氛給說的更沉重。
不是有可能,而是肯定。
蘇云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插科打諢,氣氛好多了。
“后來破洞牛仔褲過時了,我還有點惋惜。再往后不知道什么時候,破洞牛仔褲又開始流行起來。我把從前的牛仔褲找出來穿上,依舊風光。”
崔老嘴角的笑容越來越濃郁。
“到現在,流行與不流行,已經輪回了六次。”蘇云道,“而我一直穿著的都是最早的一條破洞牛仔褲。”
周立濤都聽傻了,這話也太文藝了吧。難道是暗示崔老,不忘初心,即便輪回多少次都……
他一下子就想偏了,偏到銀河系的邊緣。
“你這小子。”崔老笑道,“別說笑,有件事情找你倆辦。”
“嗯嗯,您說。”鄭仁正襟危坐,側耳傾聽。
就算是科研的事情,鄭仁心頭一熱,也準備應下來。
“我不是嫌我活的短,而是有點長了。”崔老悠然說到。
“……”鄭仁蘇云都楞了一下。
還有人嫌自己活的長?崔老是在開玩笑吧。
“我老伴十多年前去世,那時候我就留下了遺囑。”崔老道,“等我腦子不好用了,再有什么病就不要治療,占用公共醫療資源,不值當。把能用的臟器都捐出去,我覺得挺好。”
“又活了十幾、二十年,沒想到腦子還好用,但其他臟器都完蛋了。現在就算是眼角膜都出現玻璃樣變性,角膜里的老年環寬3mm,你說就這,捐出去都沒法用。”
崔老明顯有點遺憾,說著,他嘆了口氣。
鄭仁不知道該怎么接話,蘇云也一樣不知道。
這時候說什么都不對。
“我估摸著我的身體也就再撐一個月左右,說不定哪天就去找我老伴嘍。”崔老清淡的說到。
“小鄭,小蘇,你們的外科解剖水平還是相當不錯的。等我真的有那一天,這幅臭皮囊就交給你們了。”
“呃……崔老,你這話說的。”蘇云下意識的就往歪了說。但看見崔老的樣子,知道開玩笑不適合,勉強把剩下的話給咽了回去。
“提前知會一聲,要是你們同意,我就在遺囑里寫下來。”
“嗯?”
“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這幅臭皮囊,雖然器官都老化、不能用了,但肌肉、組織、骨骼還是有些意義的。”崔老看著鄭仁,“做成標本,讓孩子們學習用吧。”
這回,鄭仁和蘇云真的是愣住了。
標本?
大體老師?
不是大體老師的那種,而是要鄭仁、蘇云動手,把遺體能用的部分都用上,做成標本,讓醫學院的孩子們上課用。
崔老,工程院的院士,遺囑竟然是這個!
“答應不答應。”崔老又閉上眼睛。
“崔老,您……”鄭仁覺得自己得了干燥癥,嘴里干干巴巴的,說一句話都說不利索。
“我老伴現在就在醫學院里,那是幾十年前我們就商量好的。這不是看你鄭老板水平高么,怎么樣啊。”
崔老說著說著,連鄭老板三個字都說出來了。
鄭仁低頭,沉默。
“崔老,就這么點事兒,您放心。”蘇云卻笑道:“二十年后,我們技術水平正好是最巔峰的時候,保準把您做成最漂亮的標本。”
“二十年,可等不了那么久嘍。”崔老笑了笑,蘇云話里話外的意思他很明白。
但客觀事實就是客觀事實,干了一輩子的醫療,崔老對別人身體情況了解,對自己的身體情況也了如指掌。
“肯定沒問題,您可別胡思亂想的,我們這面忙的很,您就別添亂了。”蘇云道,“諾獎,不到一年的時間要完成三五千例手術。這不,宮內介入手術也要開展,每天都忙的腳打后腦勺。”
“辛苦了。”崔老睜開眼睛,很認真的說到。
蘇云的手一麻……
“我……不是那個意思。”蘇云連忙解釋道,“您就別添亂了,踏踏實實的好好活著,等您出門診的時候,我倆還去湊熱鬧。”
“呵呵。”崔老沒說話,這種事兒,是孩子的心意,沒什么好反復糾正的。
“累了,你們去忙吧。”崔老小聲的說到,“累了,睡會。”
鄭仁站起來,剛想鞠個躬,被蘇云攔下來。
“崔老,那我們走了。”鄭仁道。
崔老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
出了門,蘇云埋怨道,“老板,崔老睡覺,你在那鞠躬,跟特么遺體告別一樣,有你這么辦事的么。”
鄭仁無語。
周立濤嘆了口氣,道:“鄭老板,云哥兒,崔老的身體估計是真的不行了。”
“都知道,要你說。”蘇云不高興的懟過去,“崔老的愛人,怎么回事?”
“我也是聽說,現在崔老愛人的骨骼做成了標本,是帝都醫大的鎮院之寶。”周立濤嘆了口氣,“這幾年逢年過節,我都陪著崔老去看阿姨。也沒什么特殊的,就是鞠個躬,然后我在外面等著,崔老和阿姨說說話。”
鄭仁想到那種情形,不由得嘆了口氣。
天上的雨又下了起來,連綿的陰雨,讓這個春末變得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