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歷368年,十月十六。
“刺!”“腰桿挺直!”“不要分心!”
萬家莊的空曠場地上,三百個流民組成的隊伍正在劉策指揮下手持長矛練習陣型站姿和突刺術。最靠前三排的流民身披鑲嵌巨大鐵釘的皮甲,手中握著長達四米的長矛,矛頭呈三棱扁錐形,長十二公分,棱形中間開有一道細長的血槽保持刃身平穩,重三兩上下,用一個多月前從流賊地方繳獲的精鐵打制,矛桿則是由橡木或楠木等一些硬木制作而成,整根長矛重約3公斤,身后長矛手持同樣裝備,只是身上皮甲上鐵釘沒有前兩排流民這么多,不過由于之前戰役繳獲了二百多套皮甲外加不少皮革,經過馮英和高老漢等人加工制造以及莊內心靈手巧的婦孺縫制,莊內外眾操練流民倒也是人人披甲,由于這段時間伙食大幅改善,加之一日三頓都能吃飽飯,莊內各人臉上都已經有了血色,尤其這些訓練的流民,身子更是精壯結實了不少。
場地另一側,周逢正在教那些孩童認字,他本是高家莊私塾先生,靠給莊內一些大戶人家的孩子教受學識為生,這年頭讀書人都十分受人器重,沒讀過書、不識字的人在學子先生面前總是自覺的矮人一頭,即便深處亂世,周逢秦墨這樣的飽學才識的文人依然受到尊崇。
原本周逢是想加入流民隊伍一起操練好能剿殺流賊,奈何訓練了兩天自知不是那塊料,劉策便安排他干起老本行,早上教莊內孩童婦孺識字,下午操練結束后,教這些流民軍包括封愁年在內所有人識字。
這個決策周逢是沒有任何意見,可苦了這群大字不識一撇的流民。別人先不說,封愁年、楊開山那是想盡一切辦法,千方百計躲避周逢,甚至玩起了孩童把戲,早上還生龍活虎的,到讀書時間一個個不是頭痛就是腰痛,叫苦不迭,到了出征“打糧”時間,那是玩了命的爭取機會,甚至動用武力威脅孫承陳慶他們不準和自己搶,搞得人心惶惶,但劉策下了死命令,流民一天必須學會三個字,而老兵最少要五個字,每十天考核一次,寫不出來挨五下板子。
這下楊開山和封愁年等一些不愛“學習”的流民不得不老實下來,他們皮糙肉厚,挨幾下板子倒沒什么,問題當著全莊人的,尤其那些姑娘家的面光著屁股挨打,實在丟不起這個臉。
莊園內側一角鐵匠鋪內,高老漢和馮英各開一爐,馮英在數名光著膀子渾身是汗的工匠和許多莊內漢子的幫襯下,不斷的敲打眼前燒的通紅的鐵塊,墻角邊上堆滿了幾十支按照劉策要求打制成型的矛頭。
鐵匠鋪外,一些木匠將一根根已經完工的槍桿整齊的豎放在墻邊,中間架著個篝火堆,一名漢子隨手拿起一根槍桿小心翼翼的拿到火上熏烤,慢慢將桿子內水分烘干。另一側,幾個流民用這個世界特有的砂紙將烘干的槍桿環圈包住,或上下或轉動槍桿來回摩擦,盡量使其保證表面光滑。
好老漢身邊圍著數十人,將那些收繳的流賊兵器重新回爐打造,鑄成一支支重達半斤的細長劣質矛頭,然后把它們用木銷固定在一人高的木桿上,木桿兩頭細中間略粗,為了加固防止脫落,還在矛頭接口處加綁了一圈麻繩。由于劉策現在手中沒有遠程輸出能力,只能出此下策,制作這些看上去粗糙的投槍來應付靠近的流賊……
在一間類似莊園前主人的院子里,之前被劉策他們救出的少女此時正在縫補些棉衣。十月的天氣已經逐漸開始寒冷,這些姑娘大多窮苦家庭出生早早就開始分擔家務,練就了一手縫補手藝,如今被劉策安排給慶嫂對她們來說倒也算得心應手。
這些日子以來,這群姑娘也逐漸走出了心理陰影,而且劉策幾個對自己也是額外照顧。之前莊內有幾個流民光棍見到這些姑娘動了歪腦筋,企圖對她們施暴用強,以求魚水之歡,結果被劉策抓到后當場砍下腦袋掛在莊口示眾,這舉措全莊上下連秦墨都嚇了一跳,六顆腦袋說砍就砍,毫不拖泥帶水。秦墨也私下找劉策說如此是不是太過了,畢竟他們最多只能算“作案未遂”,結果被劉策一句“亂世需用重典”給懟的不再說話。
不過劉策這種處理方式的確是當下最有效的手段,經此一鬧,莊內治安大大改善,許多本來還對那些姑娘家有覬覦的漢子立馬把這些齷齪想法拋到九霄云外,見到她們們都客客氣氣。
劉策當莊頭以來一個多月,直接給莊里定了一大堆規矩。從這些嚴酷的莊規來看,讓裝內不少人頭大,甚至不理解。比如那隨地大小便吐痰,抓住一次挨五棍,二次十棍,三次二十棍,第四次直接驅逐,再比如亂丟垃圾要被依次挨板子,還有那什么排隊哄搶當天沒飯,連續三次發現亂棍驅逐,原來先在莊里的流民倒可以理解,但由于后來的流民到此落腳,好幾次不守規矩已經被打出莊園十幾個了,其中一人活活被楊又懷打死……
這些是小事,大家忍忍也就過去了,可后面的規矩就是一片毛骨悚然。
強奸婦女者,殺!
偷雞摸狗者,殺!
私通流賊者,殺!
賣友求生者,殺!
辱人妻兒者,殺!
在一片“殺”字中,尤其那六顆腦袋掛在莊外這活生生的例子,說明這位劉莊主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軟之輩,許多莊內流民都不得不夾著尾巴做人,老老實實,不敢有所造次。好在只要守規矩肯干活,劉策從來不會怎么樣,一日三頓吃個飽是沒什么問題的,這在如今流賊遍地的河源甘州是十分罕見,甚至可以說找不到第二家,不少流民知曉后都紛紛聚集到萬家莊來避難求頓飽飯。
不過這些立下的規矩最受益的就是莊內這些女眷婦孺了,她們是弱勢群體,在如今這個亂世是最優先被拋棄的對象,就算平日太平年間,地位也是極其低下沒有尊嚴,根本不會有人去重視她們。
可如今遇到劉策這么好的莊主,并沒有因為她們是女眷就認為是累贅,也沒做過任何讓她們無法接受的事情,相反安排了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來讓自己分擔莊里的繁多瑣事盡一份力,讓這些婦孺姑娘能在莊里抬的起頭,加上劉策立的規矩本身就對她們最有利,妄圖欺辱自己的幾個登徒浪子人頭還在莊外樹上掛著呢,因此這群婦孺最早的擁護劉策,更為賣力的做好每天的工作來報答他……
此時,莊外一里路外行來二十人的大隊,押著四輛裝滿貨物的騾馬車,走在最前是一匹快馬,馬上正是換了身鐵葉甲的陳慶,他手上的長槍也換成了長三米的三棱扁錐矛,騎的馬匹也從單馬鐙變為雙馬鐙,當然這也是劉策讓高老漢打制的結果。
“喲,陳小哥回來了?怎么樣這大包小包的收獲可不小啊。”莊墻上手持腰刀的流民笑著和陳慶打招呼,見到四車物資,又是一陣大笑。
“去去去,我陳慶出馬還有辦不成的事么?兄弟們你們說是不是?”陳慶騎在馬上一臉得意,裝模作樣回頭問一起出征的流民,引來一片“陳哥威武”聲音。
陳慶摸著自己的愛馬,不禁對劉策再次感到佩服,小小的一個馬鐙改動,居然可以讓自己在馬上雙手揮動長矛而不用擔心落馬了,自己借助馬鐙提升了一大截馬上戰斗能力啊……
劉策管理莊園以來,不斷吸納新來有家室或老實巴交的流民到流民軍隊中來操練,這一個多月來,手中操練流民數量已經多達600余人,莊園內流民數量也隨著流民不斷涌入增加到5000多人,還有繼續增長的趨勢,原本已經解決的糧食問題馬上再次出現危機。
于是劉策下令,將訓練的600多名流民分段次出莊主動襲擊小股土匪流賊的據點或運糧要道,半個月下來不但收獲頗豐,還借此練了兵提升流民戰斗力和士氣,可謂一舉多得。現在不少流民軍都甚至渴望去戰斗,心理已經逐漸脫離了流民身份,成為一名合格的士兵……
另一邊,韓鋒、孫承也各自騎在馬上帶著幾十名流民兵士運送著十幾輛車行來,看來大家這趟收獲都不小……
中午訓練結束,莊園內炊煙裊裊,孩童嬉鬧聲不絕與耳,四處都彌漫著歡樂的氣息。劉策也累了一上午,踱步來到一把長凳前坐下,掏出水袋喝了幾口水,望向人群不由產生一股滿足感。
“我已經盡力了……”劉策心里發出聲感慨,“以后如何等以后再說吧,現在最重要就是活下來。”
“莊主,吃飯了!”莊墻下傳來周逢的聲音,此時他捧著個大碗,上面滿是香噴噴的白米飯還有用油炒過的青菜葉子,見劉策對他應了聲后就拿筷子用力把飯往嘴里塞,這斯文人餓的時候也不見得有多斯文。
劉策緩步走下莊墻臺階,就有一個姑娘怯生生的把一個裝滿米飯的海碗和一碟咸菜放在劉策身邊,劉策端起碗剛要吃,就見莊外楊開山和封愁年以及秦墨策馬而來,身后上百流民推著大車小車魚貫而入。
楊開山和封愁年臉上還帶著血跡,不過看情況應該都是別人的。
“瘋子,楊兄,秦先生,你們可否無恙?兄弟們可有傷亡?”劉策上前握住他們的手,親切的問道。
楊開山大手一揮:“能有什么事?遇到股二百人的流賊押送糧食,本不想打,可秦先生卻說能打,不想一打之下,就是群烏合之眾,前排兄弟一個突刺,就丟下物資滿山潰逃,我們就一個兄弟沖太猛扭了腿,其余屁事沒有。”
封愁年也道:“老子表現機會都沒有,沒想到這群流賊一槍就嚇跑了,我追半天也砍不了幾個,真不過癮!”說完狠狠地把斧子一丟,垂頭喪氣。
“辛苦了,諸位,先吃飯,來來來,大家吃飯,徐輝你吃完帶人把東西清點下!”劉策眉開眼笑,對自己麾下的兵馬有此戰績感到滿意。
很快,一碗碗切成片用大鍋蒸煮過的臘肉擺放到這些出戰歸來將士眼前,肉香撲鼻,引來其他流民羨慕的眼神,但沒人會嫉妒,因為這些是出戰流民應得的獎勵,更何況他們是為莊里升級而戰。
秦墨笑著坐在劉策身邊和他談論今天這場剿賊過程。
“只因我見流賊押運糧草人數雖眾,但步伐散亂,行軍布陣毫無章法,因此推斷這群人是剛入賊軍不久且東拼西湊而成,全靠一口血氣提著而已。”說到這兒秦墨喝了口水又笑了笑,不再開口,因為接下來結果大家都已經知曉。
劉策對秦墨這種觀察能力感到由衷的佩服,正要開口說話,封愁年拿著只肉碗遞到秦墨跟前:“先生,你的肉!”
秦墨搖搖頭笑道:“這幾日天天吃肉胃都有些不適,不吃了。”
“真不吃了?”封愁年眼睛一亮,不遠處的楊開山端飯碗的手一停,豎起耳朵就這么聽著。
“哈哈,真不吃了,封兄弟今天勞苦功高,就給你多吃點吧。”
“好咧!這可是你說的!”封愁年一聽立馬把肉碗端到自己眼前拿起一塊就嚼起來,然后飛也似的向流民堆跑去,身后楊開山趕忙起身追去。
“瘋子,你給我站住,說好了一人一半,娘的你想吞獨食么!……”
看著楊開山封愁年相互追趕,周圍人群都不住起哄,劉策和秦墨也跟著搖頭大笑……
飯后,休息了一陣,郭濤帶著數十名手持長槍的流民回到營內,看到劉策搖了搖頭。
“倒了血霉了。”郭濤翻身下馬,一臉哭喪,“還以為遇到肥羊,沒想到這群土匪比流賊還窮!追了幾十里就娘的只追到三把破刀!”
“哈哈哈哈!”楊又懷沒心沒肺的笑著,“不是早說了么?那些土匪窩連老鼠都嫌棄,你偏不聽,怎么樣?白跑一趟吧!”
見郭濤一臉喪氣,劉策拍了拍他的肩膀:“為民除匪也是功德一件,你不要在意,現在莊內糧食還算充足……”
安慰了一陣之后,劉策將秦墨葉斌以及那些老兵叫到一塊兒商議事情。
“如今莊內糧食剩余4770石,肉2600斤,鹽310斤,油12桶,精鐵1200斤,棉布60匹,棉花……”
徐輝緩緩地報著莊內庫存物資,劉策拿著炭筆不停在一張紙上揮舞,封愁年聽的只打哈欠,昏昏欲睡,身邊的楊開山一臉嫌棄的不斷推他防止壓過來。
“長矛700桿,腰刀50副,投槍600支,快馬16匹,盾牌230張,短弓6副,皮甲633副,剩余皮革還可以制作30副左右皮甲,干草三萬斤,暫時就這些,目前莊內總計5133人,這么下去糧食還能支持不到兩個月。”徐輝報完這些物資長長的呼了口氣。
劉策記完這些交給秦墨,秦墨看都沒看就把紙張又交給了葉斌,他知道劉策所記數據不會有任何差錯,沒必要再浪費時間。
劉策怔了怔,說道:“今天把諸位找來就想看看下一步怎么走,如今我們萬家莊不斷外出剿賊奪糧,半個月來,周圍數十里大大小小匪窩和小股流賊都已經被肅清,除了散在各處的流賊已經找不到其他穩定的物資來源,我想聽聽大家意見,該怎么辦,莊內5000多張嘴都要養活,天也快冷了,制作過冬的棉衣和碳火也十分短缺。”
一下子周圍死一般的寂靜,只見孫承楊帆不住撓頭,連韓鋒都罕見的露出一臉沉思的神情。
秦墨見良久沒人開口,和葉斌對望一眼,緩緩開口對劉策說道:“劉莊主,這些等會兒再談論,我想問問莊主志向何在?”
“志向?”劉策聞此閉目凝思片刻堅定的道:“要讓跟著我、相信我的人活出人樣,不受人欺凌,死也要死的有尊嚴!”
秦墨點點頭:“劉莊主如此為大家著想,那秦某就提個意見,我們萬家莊現在在這方圓數十里也小有名氣,但卻沒有一個響亮的名號,莊內操練的流民戰力相比之前也大大提升,莊主何不給這些流民壯丁一個旗號,成立一支義軍呢?”
“義軍?”劉策驚了一下,“流賊也自稱義軍……”
“非也。”秦墨打斷了劉策的話,“流賊自稱義軍,但干的是禽獸的勾當,莊主不同,只殺流賊土匪奪取糧食救活落難的百姓,兩者不可同日而語,如今我莊內流民實力已經具備成立一支軍伍的要求,將軍既然說要讓他們死也死的有尊嚴,那么就請給我們這支軍隊起一個旗號,這樣即使他們戰死沙場也會讓人知道他們是誰的軍隊。”
劉策沉默了,他也不是沒想過,只是眼下情形不容樂觀,雖然糧食物資問題暫時無憂,但不患寡而患不均,真正安全遠沒有到來,自己未來道路必定充滿一番腥風血雨……
半餉,劉策問道:“那依先生之意,起什么旗號為好?”
秦墨不再開口,身邊葉斌道:“既然今天莊內一切拜劉兄弟所賜,不如就由劉兄起個名號吧!”
劉策望向眾人,見楊開山楊又懷他們幾個一臉嚴肅的望來,也急于想給自己流民隊伍起個響亮的名號。
見此,劉策起身走到一邊看了眼正在不停忙碌的流民,良久回過頭說道。
“我聽過一個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神鳥,名喚‘精衛’,它父母在一次去海邊覓食時被巨浪沖走,精衛為了報仇,每日從海邊銜著樹枝石塊丟到深海,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幾萬年過去了,大海依然一望無際,但精衛鳥依舊孜孜不倦的將樹枝石塊銜入海中,有鳥兒飛過問她為何如此執著,它回答是:不填平大海勢不罷休……”
“那后來呢?”眾人聽的入迷,徐輝忍不住問道。
“后來,精衛鳥依舊風雨無阻一直來回口銜石塊樹枝向巨浪滔天的大海發出無盡的挑戰,終于上蒼都被震動……”說到這兒劉策話鋒一轉,“結局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精衛敢于向不公的命運發起挑戰,諸位可敢!”
“一切聽從將軍吩咐!”在場眾人齊齊起身抱拳,目光堅定。
“好!既然如此,我們萬家莊流民今天起就有正式旗號,就叫精衛營!就如同精衛一樣一步一步把這亂世填平!”劉策抱拳回禮,神色十分堅毅……
然而,誰都不會想到,數年后“精衛營”這三個大字將響徹整片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