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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暗流涌,踏江雪

  坐在赤紅色駿馬背上的少女手中的馬鞭抽擊在空氣中,似乎有些不耐,狹長的眸子看著盤坐在草地上的青年,再度強調了一遍。

  “我說,抬起頭來。”

  氣氛登時便略微凝固。

  赫連磐視線從少女身上轉移到了盤坐著的藍衣青年。

  契苾何力則是默默抓著長弓。

  王安風體內充沛氣機潛伏,極為平和,點了點頭,將手中的樂器放在了身前的草地上,抬起頭來,陽光灑入眼底,也看清了那個少女的模樣,穿著略有暗沉的紅色衣衫,坐在馬上,居高臨下看著他。

  眼眸狹長,面容并不是白皙,卻有一股意氣。

  額上系著一根用各色彩帶交錯編制成的綁額,眉眼飛揚,突然就笑出來,騎著馬兒左右走轉,聲音輕快得意道:

  “果然,這里許多人,只你能夠看得入眼。”

  赫連磐愕然,摸了下自己的臉。

  那少女又道:“我剛剛聽到你的曲子拉的很好,那么你既會樂曲,此次大獵前宴,我有一位了不得的好友要來,你就來當一個樂師。”

  王安風笑著點了點頭,聲音溫和:

  “若是有金子拿,馴鷹和彈曲子沒有什么區別。”

  “反倒是更輕松些。”

  少女似乎很滿意他的識時務,抬了抬下巴,道:

  “若是彈得好了,金子不會少給你,可若是彈地差了,也少不得鞭子,可記住了?”

  赫連磐開口道:

  “這,那里不會缺少樂師。”

  少女挑眉,言語不耐:“我說什么,可有你插話的余地嗎?”

  “可想要吃兩鞭子?”

  赫連磐神色頓了頓,無奈攤手一笑,道:

  “那便隨你罷。”

  “哼。”

  片刻之后,那數百騎一如來的時候那樣縱馬離去,只留下了馴鷹人們在原地,并沒有打算將他們一起帶著過去,至于一路上是否要辛苦趕路,便不在他們的考慮范圍之中了,只若是稍微遲了,那少不得要吃鞭子。

  馴鷹人當中那十七歲的車師國少年咂了咂嘴,艷羨道:

  “北匈貴女……翟大哥,你往前真的沒有接觸過馬尾琴嗎?”

  “也太叫人羨慕了……”

  旁邊一名大漢抬手在那少年的頭上拍了一下,大笑起來。

  “小子是在嫉妒了?”

  “我哪有?!”

  “把手松開!”

  王安風笑著起身,將那把樂器拿起來,背在了背上,抬頭看著那幫人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心中暗自沉吟。

  “大概是匈族王氏的,而且是地位比較高的那一種。”

  “赫連磐本身就是北匈王氏,能夠被他如此忍讓的,恐怕只有北匈王的近親了,北匈王有七個兒子,女兒應該也又不少,只是,他的女兒為什么會在這里?”

  王安風收斂心神,看向旁邊的契苾何力。

  “走吧。”

  北地金帳當中。

  在沒有戰事的時候,大多數的將領都不會聚集在這里,北匈和中原不一樣,不會日日都有朝會,每一位金帳王,一定都是草原上,最驍勇最擅戰的將軍勇士,相較于寫在紙卷上的文字,更喜歡在廣袤的草原上縱馬疾馳。

  便是這一代的金帳王勤政,每旬只得五日召集麾下大臣,只是昨日才召開過一次朝會,今日便再度開啟,而且群臣皆在。

  匈奴王閉著眼睛,端坐在了王座上。

  那王座的質地極為上乘,是三百年前,那位第一個統治了草原的大王的屬下在玉壺山上發現的巨型白玉,運送下來之后,遍邀天下能工巧匠,雕琢而出,那個時候,中原和北匈的關系并沒有這么緊張。

  當時的墨家大宗師越過萬里而來,親自雕琢這一張玉座,白玉本不是上乘玉質,但是他卻稱呼這一塊巨大白玉為天下第一品上乘,引以為傲。

  而在王座之下。

  在寬敞不遜色于宮殿的巨大金帳當中,兩位仍舊穿著重型甲胄的將領站起,怒發沖冠,像是兩頭猛獸一般互相爭吵著,手臂劇烈揮舞,是因為有了不同的政見,但是那樣兇猛的氣勢,根本就已經到了只差一步就要動手的程度。

  從暨邱國傳來的消息已經到了匈奴王庭。

  匈奴和中原的接壤部分,一片是遼闊的草原,被匈奴王以鐵腕手段,強行空出來,化作與中原的緩沖,而另外一部分,就是終年不化的寒冰,蔓延千里的冰川雪國,無人在其上居住,稱之為死地,所以一直以來,沒有防守。

  但是現在,有一支騎軍進入了冰川當中。

  那一支軍隊的前身,曾經強行突破過冰川雪原,導致的直接后果,是曾經暗中依附于北匈金帳王庭的最大屬國破滅,王室更迭,曾經耗費百年,以之作為踏板,鐵蹄難下的計劃直接胎死腹中。

  而現在,他們又來了。

  一名身材高大魁梧的大漢右手重重一拍空氣,粗聲道:

  “不可能!現在的游騎只是剛剛足夠防備而已,若是將守備在草原邊疆的游騎撤回,那正對著秦的地方就沒有了防備,幾乎每一個月都會有斥候在附近冒頭,現在因為區區一千人撤回來,讓邊防出這么大一個漏洞?倒像是其他人死絕了一樣。”

  “若是因為這個,讓大秦北域都護府直接突破進來。”

  “你去擋著嗎?!”

  另外一人惱火道:“區區一千人?”

  “當年的神武府也就只有區區三千人而已,若是一千名精銳鐵騎,人人養氣境界,一千人的作用不會低于五千游騎,草原廣袤,各部族游獵,要是他們沖殺入內,以殺戮為給養,要用多少人才能夠抓的住他們?”

  “又會給各部族帶來多大的壓力?”

  “若是那個時候,中原人聲東擊西,趁機發動大軍,又如何擋?!后庭冰川相距極近,以同等精銳游騎強行將其留下才是最簡單的法子,內部不能有亂。”

  “不要忘了,大秦武皇帝,還有前代的皇帝可都還活著!”

  “活著又如何?便怕了他們不成?老子當年不是沒有和那皇帝打過!”

  兩名俱都是功勛卓越的大將軍越爭越怒,幾乎就要忍不住動手,周圍的官員下意識往旁邊退去,往日這事情也不會沒有發生過,匈族金帳并不會像是中原的大國,有種種的朝堂規矩。

  因為政見不合而爭執是常有的事情,爭執起來,怒發沖冠,解去兵裝武備,拳腳相向更是再傳統不過,只要不動刀,一切都是極正常的事情,常常就有出入萬騎相伴的大將軍入內,出去的時候,眼角青黑,得意洋洋。

  但是這一次似乎動了真火。

  一個是出身于農奴,一步一步砍殺上來的大將軍。

  另外一個是出身王庭貴胄,能和士卒同甘共苦,甚至于數次和大秦大都督司馬錯交鋒的名將。

  皆有能力統率超過二十萬人大型會戰的頂級將領怒氣沖天。

  便在兩人解去甲胄武備的時候,坐在玉座上的匈奴王睜開了眼睛。

  “停手。”

  他的聲音低沉,像是直接從腹部發出的一樣,但是給金帳中的大臣貴胄更直接的感受,應當是雪夜里奔襲的黑狼,低沉的嗓音,近乎于壓低的咆哮,草原上的人都知道,那是黑狼在襲擊獵物之前的征兆,代表著殺機。

  王上動怒了。

  兩名大將軍仿佛一腳踏空,登時出了一頭的冷汗,不敢繼續爭論,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

  甲葉碰撞,嘩啦作響。

  過去了許久的時間。

  北匈王緩緩道:“草原上的游騎不動。”

  主張要冒一定風險,提前調動精銳的那名大將抬頭,道:“王上……”

  北匈王看了他一眼。

  “你派人去大雪山。”

  將領怔了怔,旋即色變。

  “大雪山……”

  六月的江南道,炎熱依舊,在灼熱的陽光之下,本應修長的柳葉都有些發蔫,垂直紙條上,蟬噪聲音越重,詩家所說,蟬噪林逾靜,一個穿著青衫的老人撓了撓脖子,卻并不覺得清凈,只是吵耳。

  老人放下手,一仰脖把杯子里的酒灌入喉嚨里,然后伸出筷子夾了幾筷子做的精致新巧的下酒菜,爽爽利利地吃著,對面同樣年歲不小的老人一雙眉毛已經皺地緊巴巴的,見到桌上一盤子菜已經吃盡了,抬手讓下人重上一份。

  見對面兒家伙吃地歡快,忍不住敲了敲桌子,加重語氣,道:

  “我聽說,公孫那小子帶著人去了冰川上……”

  離棄道押了口酒,點點頭,繼續吃菜。

  “聽說,王天策的兒子也在那里。”

  “不錯,不錯,在那兒。”

  “尉遲你吃菜啊,吃菜,不要愣著,這光我一人吃多不好意思。”

  “對了,這個菜,還有這個,這個,再來兩份。”

  離棄道兩只手比劃著。

  老尉遲面無表情抬了下手,下人端盤子的時候,深深吸了口氣,終于忍不住開口,道:

  “你不打算去北邊兒看看嗎?”

  離棄道翹著二郎腿,右手里拈著一根雞腿骨頭剔牙,聞言瞥了他一眼,擺擺頭,大剌剌道:

  “北邊?不,不去,去那里作甚?冷得厲害,還只有牛羊牛羊,沒有什么好滋味,不去,要去你自個兒去。”

  老尉遲滿臉譏笑:

  “怎么了?你個老小子怕了?”

  離棄道慢悠悠道:

  “怕?怕自是不怕。”

  “我知道你的打算。”

  “不過,兒孫自有兒孫福,福是他們的,苦頭也是他們的,什么事情都我們這些老不死的頂上去,往后我們不在了怎么辦?他們自己頂不住了怎么辦?這種事情還是得自己上才行。”

  “趁著現在你和我都還活著,還兜得住,犯些錯,冒些險,值當。”

  曾經有鬼謀之稱,當代縱橫一脈位置極高的一人滿臉蔑視,嘴唇微張,吐出兩字。

  “放屁。”

  離棄道大笑。

  然后看向北面的方向。

  “不過說起來,北方的話,那個人應當也還在。”

  老尉遲挑了下眉毛。

  旁邊一名倒酒的青年神色好奇,道:“兩位老前輩說的是……”

  離棄道喝了口酒,眸子微斂,淡淡道:

  “一個號稱天下,宗師第一人的老不死。”

  王安風等人抵達坻川汗王原先領地中最大的‘城’的時候,那座城看上去和王城已經相差不大了,匈族的城,原本就只是做出了地方的規劃,一個個巨大的帳篷在劃定好的位置扎好,幾千頂是部族。

  十幾萬頂連起來,就是一座城。

  若是無人,就是一片空空蕩蕩,只能夠看得到一道道劃分帳篷位置的縱橫痕跡,像是烤灼出來的傷疤,沒有規律,沒有標記,除去本地人,旁人根本認不出來。

  這個時候,草原上的草極豐茂,大多的牧民早已經帶著牛羊和帳篷,在整個草原上游蕩著,直到有什么重要的大事請,活著說天氣變冷,才會回轉回來,在這里進行盛大的交易,準備度過漫長的冬日。

  十七歲的車師少年契甌忍不住咂舌,來來回回看著這里的景色。

  他是最近一年被契苾何力救下來的,還沒有見到過這么多帳篷組成的城,大帳篷很密集,人多,路窄,只能夠下來牽著馬步行,一時有些看得回不過神來了,被馴鷹人隊伍中的大漢拉扯著往前走,仍舊在口中低低喊著:

  “好多,好多人,沒有想到,這里的人還有這么多……”

  “江湖人也很多,那劍……”

  好不容易回過神來,還在喋喋不休。

  “這么多沒有見過的人,穿著的好像不是這邊兒的打扮,我還從來沒有見到過他們那樣的衣服,材質好像也不是羊皮羊毛……”

  “絲綢?那就是常常聽人說的絲綢吧?還是緞子?”

  “質量是要比藍布要好,就是看起來薄,不擋風,肯定不夠暖和。”

  一個馴鷹人大漢翻個白眼道:

  “不懂了吧?中原那邊兒的武功一開始就是練氣的,只要有了那個什么氣感,運行周天,就能抗冷,就像穿了一件看不著的衣服一樣,那可比羊毛什么的防寒地多。”

  契甌恍然大悟,低聲道:

  “這么說……是中原人?”

  “聽說二十多年前,有一大批的中原人都跑到了這里來,當時的北匈王收留了這些人,還給他們官職做,然后就在這里扎根了。”

  “這些人,就是中原的武者?”

  平緩的聲音回答道:

  “中原的武者可以做到,但是這些并不是中原流派的武者。”

  契甌愣了愣,抬頭看向旁邊發聲的人。

  王安風沖他笑了笑,溫和道:

  “是西域的人。”

  契甌又是一呆。

  “西域的?”

  “翟大哥你怎么知道?”

  王安風隨意道:“見過面,所以認得。”

  “不說這個了,在外面找一個空的地方,把帳篷扎起來,我看現在人還會繼續變多,再過些會兒,就不好找地方了。”

  “哦,哦,那我馬上就去。”

  馴鷹人的隊伍在這一座帳篷組成的城周圍,找到了平坦的地面,將隨身攜帶著的帳篷組建起來,作為居無定所的馴鷹人,這種過日子必備的行當,每一個人都足夠熟悉,哪怕是契甌。

  非常利落地將帳篷扎好,取出鐵鏟熟練刨出了行軍灶。

  到時候在這里放上柴火,然后架起鐵鍋,就可以煮出羊雜湯,契甌一邊干活,一邊說著,為了能夠吃到最最新鮮熱辣的羊湯,他隨身帶了一大把鮮紅干辣椒研磨出來的粉末。

  任何肉食,無論烤肉,還是說肉湯,撒上一把,味道能提升好幾個檔次。

  就是出恭的時候會比較艱難些。

  出恭完以后,用麻紙和大片干葉子處理也實在是痛,惹得眾人大笑。

  王安風噙著一絲淺笑,安靜看著最中心的方向。

  在最中間的王帳旁邊的四座帳。

  赫連磐褪去鞋子踩在了毛毯上,盤腿坐在了桌子前,有穿著馬步裙的侍女給他上了熱好的奶酒,赫連磐笑呵呵接過來,大口喝了口,一口氣下去了大半,才呵出一口氣來,抬頭看著對面的老人。

  和身材高大,淺目棕發的匈族人不同,那位老者五官更為柔和,一頭長發已經銀白,用玉簪束起,神色氣度,極為儒雅,慢慢啜飲,杯中所盛并非奶酒,而是在草原上難得一見的好茶。

  老人見他抬頭,溫和問道:

  “那些江湖人都來了?”

  赫連磐點了點頭,笑呵呵道:

  “不錯,果然和老先生所說的一樣,早早就來了。”

  老人從容笑道:

  “很正常,西域地域大,卻紛亂地很,沒有統一,江湖所謂大派,都沒有辦法真正和中原的江湖比,先前神武府主橫貫西域江湖,有十數個大派希望與其交好,也就是和秦國交好。”

  “那么相對的,必然有江湖門派需要來投效這里。”

  “這是必然。”

  赫連磐挑眉。

  “必然?”

  老人淡淡道:

  “不錯,是必然。”

  “哪怕他們親近如兄弟,同生共死如手足,也會如此。”

  “這是弱勢者的悲哀。”

  赫連磐呵了口氣,感慨笑道:

  “這就是中原的所謂權衡?倒是見識了。”

  老人又問:“這一次沒有什么漏子罷?”

  赫連磐笑道:“除去了那位得寵的小公主突然說要來安慰王妃,以及她那個莫名其妙的朋友以外,并無什么異常之處。”

  “此次所來江湖門派大大小小三十余座,最大的門派,是三十六派中的薔薇雪,門中一位長老,還有大弟子,都來了。”

  “原來如此……”

  片刻之后,赫連磐喝完了杯子里的馬奶酒,擦了擦嘴,起身離開。

  走出之后,回首望了一眼大帳,冷笑道一聲老狗。

  旋即再往前去,笑容滿面。

  大帳當中,前次曾經陪伴在赫連磐身旁,被邀去看草原風光的少女從后面轉出,沉默不言地為老人斟茶,一杯一杯復一杯,連飲三杯,老人嘆息,道:

  “終于到了此日。”

  “原本以為此生無望……”

  “汗王已死,借此挑動秦與北疆,挾北匈鐵騎而入中原。”

  “驅虎吞狼,恢復我國家正統之日,當在不久了。”

  在邊界。

  有驕縱的侍女騎乘烈馬,過來傳喚。

  王安風和契甌等人笑了笑,在少年羨慕的注視下,放下了那簡單樸素的馬尾琴,跟在侍女的旁邊,穿過一道一道層層交疊的北匈城池,走入了王帳當中。

PS:今日更新奉上…………五千感謝肥仔家的萬賞,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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