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的時候,李亞東被胡秀英從床上拖了起來。
一碗雞湯面下肚后,瞬間活力滿滿。
不大會兒功夫,門外蒙蒙的夜色中有了動靜,他的專職司機到了。
“小東,都收拾好了沒?”伴隨著聲音,在煤油燈微弱的光亮下,勉強能看清是一個身材敦實的小伙子走了進來。
這是李亞東的發小,村里會計家的二兒子,張春喜。
倆人一般年紀,小時候一起樹上掏鳥、河里摸魚,長大后結伴上學,從小學到高中。很不幸的是,張春喜在一月前的預考中落榜了。
寒窗十載,還未走進高考的考場就被刷了下來,也是夠郁悶的。
這個年代由于大學還沒擴招的緣故,錄取名額十分有限,在高考前的一個月還有一次預考,預考的難度絲毫不亞于高考,近乎三分之二的學生會在這場考試中敗北,出師未捷身先死。
也并非每一個學生都有復讀的機會,在這個遍地文盲的時代,絕大多數的家長沒有這個決心,他們大約了解到自家孩子不是那根蔥后,就會選擇放棄,不愿再供,這樣可以極大程度的減輕家里的負擔。
畢竟供孩子讀書實在太苦了,有些人家里養了好多年的豬,可一到開學就得讓食品公司的人牽走,連豬肉是個什么味道都不知道。
因此許多這個年代的高中生,其實根本沒有機會體驗高考的滋味。
“春喜來了呀,趕緊就著吃幾口吧。”胡秀英看清來人后,從灶臺上端過來一碗面條,里面還有幾塊雞肉。
她雖然很會過日子,但不是小氣的人,人家孩子放著覺不睡,大老遠的送她兒子去縣里考試,她沒有舍不得幾塊肉的道理。
“嬸兒,不……”
張春喜其實已經吃過,剛想說句“不用了”,可看清碗口的東西后,嘴巴里就開始冒水了。他爹雖然是村里的會計,但這年頭誰家也不比誰家好過多少,肉這種東西也就逢年過節打打牙祭,能不饞嗎?
“熊樣兒,趕快吃吧,吃完好上路。”這貨屁股一翹李亞東就知道是什么味兒的,一巴掌將他拍在長條板凳上。
“嘿嘿……”張春喜一陣狼吞虎咽,吃得滿嘴流油,好半晌后才悠悠的回過神兒來,“你剛才咒我。”
“哪有?”李亞東略一回想,好像還真是那么回事兒,不過嘴上卻不承認。
“明明有!”
“哎呀,我的兩個小祖宗嘞,就別拌嘴了,再耽誤下去天都亮了。”胡秀英把一捆用茅草繩系好的衣物和被單什么的,塞到李亞東手里后,就開始趕人了。
張春喜的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八大杠,他爹的寶貝疙瘩,雖然不是“永久”牌的,但一樣賊拉風,飛馳在鄉間的小路上不比日后的奔馳寶馬檔次差。
從村里到縣城很有些距離,這也是倆人早起的原因,巴士倒也有,只是不太方便,要走老半天的路到鄉里才能坐得到,而且還要錢,有那功夫張春喜顛著車已經把人送到了。
他也挺愿意干這活的,主要這輛車他平時眼饞得緊。一輛自行車騎了快兩年還跟新的一樣,如此也能看出他爹張會計大概是個什么樣的人。
“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少年壯如山……”
張春喜一邊悠哉悠哉的蹬著車,一邊扯著嗓子狼嚎著這首春節晚會后火遍大江南北的歌曲,自我感覺良好。
李亞東默默地注視著兩旁不停倒退的景象,這條路他已經走過不下千萬遍,如今再走一遭,竟有種走進了黑白電影里的感覺,令人唏噓不已。
也不知什么時候天邊泛起了魚肚白,浮云從最開始的灰白色變成雪白色,然后又被朝陽染成了一片火紅,旭日開始東升,新的一天到來了。
倆人趕到縣里的時候已經是早上六點多,這個屬于中國六七線的小縣城,也漸漸從微涼的晨曦中捕獲到了一絲生氣。
這年頭的高考遠沒有日后那么備受關注,什么張燈結彩、交通管制之類的一概沒有,街道上的人們各自忙碌著,與以往的每一天并沒有任何不同。
馬路上也不擁堵,小轎車是完全不存在的,偶爾一輛“大東風”駛過時,總能引起一片關注。更多的還是人力拉動的板車,以及最常見的牛車。
趕車的老漢會在牛尾巴后面綁好麻布袋,或是隨車攜帶一個竹簍子,那是收納牛糞的工具,正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在這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即使大糞都是好東西,能當柴火能當肥,作用大了去。當然,最主要還是擔心警察叔叔會找麻煩。
大家對于制服的敬畏遠勝后世,敢懟警察的會被人民群眾集火,被批評教育一番都是丟人丟到姥姥家的事情。
當街拋糞的行為就很惡劣了,明顯是給社會主義抹黑,逐漸可以上升到搞資本主義做派的程度,反正這年頭大概不受歡迎的事情都能歸納為這一類。
萬惡的資本主義,沒毛病。
“嘿!兩位小同志,趕緊停車!”
怕什么來什么,張春喜自認為觀察得已經足夠仔細,可還是在一個拐角處被神出鬼沒的警察叔叔逮了個正著。
自行車違章搭人——這在日后看來簡直無理取鬧,可在這年頭卻是一個十分嚴肅的問題。
“警察叔叔,我們知錯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倆人趕緊原地站好,稍息立正,等待警察叔叔的檢閱,同時主動承認錯誤。我黨向來提倡“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冥頑不靈那是自討苦吃。
“我說兩位小同志,知道不知道剛才的行為有多危險?車速還那么快,這完全是置人民群眾的生死于不顧嘛……”
“對……對,警察叔叔您說得很對,我們太過自私了,缺乏社會主義精神,我們深刻反省,一定好好改正!”倆人頻頻點頭,如同小雞啄米般。
正義感爆棚的警察叔叔苦口婆心的批評教育了十來分鐘,約莫是看他們態度還不錯,倒沒有較真罰款的事情,這讓倆人不禁長出口氣。錢雖然沒罰,但檢討書和保證書是少不了的,認認真真的寫完后,火急火燎的逃離現場。
“我的個媽呀!”張春喜推著自行車一路狂奔,甚至都沒敢騎,模樣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之前蹬了快兩個小時的自行車都沒見他出汗,這會兒身上的海魂衫卻汗濕一片,可見遭了多大罪。
李亞東同樣好不到哪里去,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漬后,心里默默地給剛才那位警察叔叔點了個贊。
要是日后的交警都能像他這樣,不以扣分罰錢為目的,逮著一個違反交通規則的先在耳邊法教半個小時,然后再200字的檢討書和保證書各來一封,估摸著再不差錢的主兒以后也得服服貼貼的。
“你小子慢點,不著急,時間夠。”
李亞東望著他浸濕的后背倒是有些過意不去,拿著省下來的一毛錢罰款買了兩根綠豆冰棍,算是給自己和春喜兄弟壓壓驚。
冰棍的材料極為簡單,綠豆加紅糖,李亞東卻意外的吃出了幸福的味道,一口甜蜜中裹滿了兒時的記憶,待到一陣冰涼沁入心脾后,說了句讓旁邊的張春喜摸不著頭腦的話。
“一九八四,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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