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晚上八時許。
蔣騰飛驅車，載著李亞東來到東城西郊的一個很普通的居民小區。
路虎汽車緩緩行駛在小區毛糙的水泥路面上，引得過路行人紛紛側目。
眼下路虎汽車雖然在京城設有4S店，而且銷量也還行，不過相對于整座城市的車輛基數來說，仍然非常罕見。
但有一定可以肯定，那就是能開得起這種奢侈越野車的人，絕對是大老板無疑。
國家似乎也有一些，但都懸掛著特殊牌照，這輛顯然不是。
“23幢1單元……東哥，就這里了。”
蔣騰飛的眼神無疑很不錯，幾盞昏黃路燈發出的光亮，就能使他看清門牌號，車輛行駛到一排房子前，他下意識地踩下剎車。
“幾號？”
李亞東點點頭道：“你就在車上等吧，我一個人上去就可以。”
“好。”
車門打開，拿起剛才在路上買的一只果籃，李亞東進入了燈光昏暗的樓道。
此處自然就是倪光藍的家無疑。
之所以要找上門，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總不能直接跑到聯想公司挖墻角吧？
而這個時間點，也是李亞東推敲過的，因為白天倪光藍肯定在公司，現在這個點則應該在家，而且剛吃過飯，還未睡覺。
沿著樓梯上了二樓，一梯兩戶的單元格局，左側就是201號房。
并沒有門鈴，李亞東抬手敲門。
不大會兒功夫，鐵皮門被打開。
“你是……”
開門的是一個中年婦人，想必是倪光藍的妻子無疑。
李亞東笑著說，“夫人你好，我叫李亞東，倪教授認識的，有些事情來請教倪教授。”
“哦，那請進吧。”
一聽說是丈夫的故舊，倪夫人趕緊請李亞東進屋，還扭過脖子喚了一句，“老倪，來客人了。”
“誰呀？怎么大晚上的跑過來？”伴隨著一個聲音，客廳旁邊的房間里，走出一個人。
不是倪光藍，還有誰？
這間房子似乎只住了他們夫妻二人，并沒有別的人。
“倪教授，不好意思，這么晚還上門打攪。”
倪光藍一看來人，臉上的表情剎那間變得十分復雜，有詫異，有苦澀，也有……些許的期待。
最近一段時間他的內心很痛苦，似乎在與整個集團為敵，懂他的人太少，而眼前這人，無疑算一個。
“原來是李先生，怎么這么大晚上過來，還帶禮物，這……”
倪光藍絲毫不意外李亞東為什么能找到他家，實際上對于這個年輕人的本事，他已經有點不敢去揣測。
對方所說的事情、自己絕不相信的事情，然而，卻真的應驗了。
倪光藍邀請李亞東在客廳的布藝沙發上落座，待到倪夫人上了茶水回到房間后，他抬頭看了李亞東一眼，不禁長嘆口氣，嘴角有種止不住的苦澀。
“以李先生的本領，而且這個時候到訪，想必聯想內部的事情你已經都知道了。”
李亞東點點頭，并未打算隱瞞什么。
“李先生，你的邀請我一直記得，你的誠意也令我十分感動，但……很不好意思，現在并不是時候。”倪光藍倒也直接。
“我能問問原因嗎？”李亞東淡笑著說。
“沒什么具體原因，柳傳致掉進錢眼里了，一意孤行，要斷送一家科技公司的未來，我不能讓他得逞！”
這是要死磕到底的節奏啊，倒是符合上輩子的發展軌跡。
聯想這家集團與國內現有的很多公司不同，它是以股份制有限公司的形式注冊的，所以不是國企，但也算不上民企，因為大股東是中科院。
所以如果倪光藍對柳傳致有意見的話，最好的辦法，便是上告中科院。
但李亞東卻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因為他心里很清楚，中科院最終會站在柳傳致那邊。
“倪教授，我知道您現在心里有火氣，為聯想奮斗了這么多年，不想看它誤入歧途，但是，請聽我一句勸，不要去告柳傳致。”
“為什么？！”
倪光藍頓時怒了，差點沒站起來，“這家伙，妄為科研人員出身！中科院決定創立聯想的初衷是什么？是將實驗室里的科研成果轉讓為經濟效益，而他呢，一心想著給國外大公司做代理商，搞貿易，這明顯是在瞎掌舵嗎，我憑什么不能告他？”
李亞東搖搖頭道：“倪教授，您是當局者迷啊，之所以不能告他的原因，就在于此。”
“哦？此話怎講？”倪光藍壓制住心里的怒火，沉聲問。
“你剛才所說的中科院決定創立聯想的初衷，其實并沒有說到點子上……”
“不可能！”
李亞東一句話還未說完，便被倪光藍揮斷，“這里面的事情，你……還太年輕了，肯定不清楚，84年的時候你估計還在讀書，但我一清二楚，我那時就在中科院的計算機研究所工作，當時我們第六研究室正在和通訊公司合作，生產由我研發的漢卡，然后這東西就被聯想的人看中，當時聯想還不叫聯想，后面就有領導找到我，說漢卡應該讓聯想來做，才能發揮出最大的經濟效益，還跟我說了一堆聯想這家公司的職能，就是要將中科院的研究成果轉化為經濟效益，柳傳致也親自上門拜訪過我好幾次，這樣我才點頭答應。”
“這些事情我并不否認啊。”李亞東攤攤手道：“中科院決定創立聯想，將科研成果轉化為經濟效益，這只能算是一個美好愿景，但絕對不是最大初衷。”
倪光藍眉頭緊皺道：“那你說最大初衷是什么？”
他明顯有些不服氣。
是，他承認眼前這個年輕人聰慧異常，但你就算再聰明，也不可能比我這個親身經歷者，更了解當時的情況。
“最大的初衷只有一個字——錢！”
倪光藍張了張嘴，似乎想說點什么，但到嘴的話又吞了回去。
李亞東繼續說道：“就是因為太缺錢，所以才一門心思的想另謀出路，中科院缺錢，國家更缺錢。而講真心話，中科院有多少科研成果能拿出來轉化為民用產品銷售呢？這一點相信倪教授您應該比我更清楚，少到可憐！
“所以我才說，這僅僅是他們的一個美好愿景、一個在窮困潦倒時無可奈何的美好愿景。”
他說到這里頓了頓，正視著倪光藍，然后繼續說道：“倪教授，您真的以為中科院很在乎聯想有沒有將他們屈指可數能拿出來推向市場的科研成果傳化為經濟效益嗎？
“并不是。他們真正在乎的根本不是這個，而是錢！可以說只要聯想能賺到錢、能解決中科院的科研經費不足、能為國家創造經濟利益，他們才不會管聯想到底如何發展、經營什么產品呢！”
倪光藍嘴唇抽搐了一下，竟有些無言以對。
李亞東趁熱打鐵道：“那咱們再把話說回來，為什么我不建議你去告柳傳致。很簡單的一個道理，因為柳傳致會賺快錢啊，每天都能為中科院和國家賺取大筆鈔票，幾乎是眼見的。而你呢？
“你所提出的‘中國芯’工程，咱們站在客觀角度講，它確實將消耗巨額資金，還需要耗費很長的時間做研究，而最后，到底能取得多大的成果，天知道？而這些，都是消耗啊！
“那么倪教授，您想想看，以當前國家的經濟形勢來看，你們一個能為國家快速創造巨額財富，一個則需要先消耗巨額財富。你覺得，國家會站在那一邊？”
面對李亞東的這個提問，倪光藍直接愣住了。
“倪教授，不是國家沒有遠見，只是很多時候貧窮會遮蔽這種遠見。這就好比一個人如果連飯都吃不飽，那他該如何去幻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某一天富可敵國呢？
“相信我，如果你現在給他一顆饅頭，作為交換，讓他放棄這個夢想，他會很直接的保證，在接下來的很長時間內都不會再做夢。
“因為活著，才硬道理！”
倪光藍緩緩地閉起眼睛，他終究不是笨人，正如李亞東所言，只是“當局者迷”罷了。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又不得不承認。
眼前這個年輕人的話……都是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