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支書歷經九九八十一難才好容易找到李亞東,正有一肚子話想跟他說,即便幾宿沒睡覺,眼下也是精神抖擻,哪里需要休息,想要推辭,奈何拗不過李亞東的堅持,也只好順了他的意,暫時將心里的話頭按耐住。
“等等李老師,帶了點東西,也不知道捂沒捂壞,還是先拿出來,你找個地方放一下。”
馬支書喊住了李亞東,繼而開始解腳邊的那只蛇皮袋的系口繩。
李亞東苦笑,“這么老遠的,還帶什么東西啊。”
“也沒什么的,都是鄉親們的一點心意,知道我要來找你,一定讓帶上,那我受人之托,必須得帶到位不是?”
這個理由李亞東倒是無法反駁什么。
同時心里也有些不好意思。
當年的大龍村一行,于他而言,不過是一段普通的人生經歷,雖然遭遇了一些兇險,但本質上其實與他外出旅游一番,并沒有太大區別。
而大龍村的村民,對他來說,同樣也是人生中的一些過客,與他旅游途中偶遇的驢友、民宿老板這些人,同樣沒有太大區別。
說實話,茫茫人海,沒想過這輩子還能再相見雖然他當年離開時,說過一些類似于“有空會回來看看”的客套話。
但就是這樣一群人生中的過客,整整九年時間過去,卻仍對他惦念不忘。
他想,他在他們心中,絕不止一名過客那么簡單。
這就形成了一種認同感上的落差,仿佛那句電影里經常出現的臺詞我把你當兄弟,你當我是凱子。
確實不好意思,也十分尷尬。
馬支書扯開袋口,開始往玻璃茶幾上掏東西。
“這個放在最上面,怕被壓碎了,火車上沒找到座兒,也硬是不敢坐,幸好只壓碎了一點點。李老師,你可一定要嘗嘗,我們加了茉莉花的改良版麻花,市場反響非常不錯,吃著有股清香。”
李亞東伸手接過他遞來的一包用牛皮紙包起來的麻花,心中可謂感慨萬千,腦子里不禁蹦出一句話禮輕情意重。
況且這個禮其實并不輕。
產品本身是不止幾個錢,關鍵就在于運輸困難。
90年代不像80年代,火車沒什么人坐,外出打工的人也不多,現在私營經濟崛起,到處都在大力招工,整個中國似乎一下活了,每天都在進行著可以刷新尋常小國家人口遷徙記錄的勞動力奔波,綠皮火車上到底有多擠,只有試過的人才知道。
將一包酥脆的麻花從遙遠的陜北帶到首都,在這樣的環境里,并且不是一溜直線,中間還繞道長三江走了一圈,摸著牛皮紙似乎只弄碎了一些邊角,這項“工程”的難度在李亞東看來,簡直不亞于發射一顆人造衛星。
直接拆開牛皮紙,從里面拿起一根麻花,放在嘴里一咬,嘎嘣脆,果然有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
“好吃!”
李亞東在做這番動作的時候,馬支書一直笑意盈盈地望著他,臉上甚至有幾分忐忑,見他如此一說后,表情瞬間自然了。
“好吃就好,好吃就好,我還擔心我們突發奇想弄的新玩意兒,會壞了你的手藝呢。”
“這叫什么話?”李亞東正色道:“突發奇想好啊,做生意嘛,就要創新,就要與時俱進,一成不變可不行。”
“呵呵……還是李老師你有文化,懂得多。”
李亞東笑了笑,知道馬支書并非在拍他馬屁,而是實打實的心里話,這就有些尷尬,不知道該回點什么。
“喏,還有這個,瞎子嬸兒給你納的千層底兒鞋,也不知道具體碼數,說你跟她家二貴差不多,應該能穿得,你試試。”
馬支書說著,又從蛇皮袋里掏出一雙嶄新的布鞋。
李亞東下意識地接過,腦子不禁浮現出一張質樸的農村婦女的臉。她第一個孩子夭折了,因此哭瞎了眼,雖然看不見東西,但很喜歡笑、喜歡跟人嘮嗑,尤其是當年李亞東他們這幫來自首都的大學生。
總向他們打聽“是啥樣的”、“人民英雄紀念碑到底有多高”、“長城結不結實”諸如此類的事情。
而每當李亞東他們回答時,她總是聽得十分入迷,那雙失去了光彩的眼睛里,似乎也有斑斕在閃爍。
世界雖然黑了,但她的心中自有一片光明。
望著手中制作精良的布鞋,李亞東突然感覺鼻尖有些發酸,哪怕瞎子嬸兒再心靈手巧,納出這樣的一雙布鞋,也近乎一個奇跡,哪里啥得穿?
他感覺這雙布鞋他能珍藏一輩子,其中飽含著一個淺顯而又深刻的哲理:只要有心,世上無難事。
這是一雙有故事的鞋。
然而,李亞東卻又不得不穿上,至少得試一試,因為馬支書此刻正一臉希冀地望著他。
馬支書大概是肩負使命的,不光要將心意帶到,同時還要將好或不好的消息都反饋回去。
從某種意義上講,他的眼睛,就等于瞎子嬸兒的眼睛。
李亞東又坐回到沙發上,脫掉牛皮鞋,換上千層底兒,穿的過程有些艱難。
“小了?”馬支書頓時蹲下身來,極為關注,仿佛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李亞東笑了笑,雙手繼續使勁,下定決心必須塞進去,恨不得拿把刀將雙腳削一削。
費了老大勁兒,終于,穿進去了。
“嘿!不小。”馬支書瞬間笑了,還解釋道:“李老師,你看這腳尖離鞋頭的距離,剛剛好呢!畢竟是新鞋嘛,有點擠腳是正常的,穿穿就寬松了。”
李亞東同樣笑了笑,起身跺了跺腳,實際上真不小,至于那么難穿進去的原因,正如馬支書所解釋的一樣。愈發感覺這雙鞋的珍貴,甚至都不敢走動,趕緊脫了下來,拿在手中舍不得放。
這是他兩輩子加起來穿過的最貴重的一雙鞋,他娘雖然也納鞋,但講句實在話,沒這手藝,以前的主要精力還在田間畈頭,一個女人干著男人的活兒,自父親死后,便沒時間再納,他那時還小,也就無緣穿過,都是撿哥哥姐姐的舊鞋子穿。
“真好,這鞋。想不到瞎子嬸兒眼睛雖然看不見,但心亮。”馬支書笑得很燦爛,有種完成使命后的如釋重負之感。
不過,這僅僅是一項使命。
“李老師,還這,大根叔讓捎的一對狼牙,說是狼王的尖牙,也不知是不是,不過大是挺大的,還說你們城里人就好收藏這些個物件兒,一定讓我交到你手上。”
李亞東將一對小拇指大小、用紅繩系著的狼牙接了過來,腦子里又浮現出一張已經有些模糊的面相。
然而,還不等他稍稍追憶一下……
“喏,這個是七叔公讓帶的,風干羊肉,滋味是好,就是有點難嚼,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還有這瓶老酒,大鳳家自己釀的,夠勁兒的很呢,我擔心你喝著有點嗆口。這一小罐咸鴨蛋是老付家的,他媳婦兒的這門手藝最絕,保管敲碎了一剝,個個流油,就是賊重,我都跟他們講了要帶就帶點好帶的東西……”
大龍村就那么二三十戶人家,幾乎全都沒落下,人雖然只到一個,但全村的心意,已然到齊。
望著眼前的這些來自于偏遠陜北的禮物,李亞東就算是鐵打的心腸,也不禁微微有些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