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溪酒廠。
李亞東一進大門,就知道如果要進軍白酒產業,這家工廠他非拿下來不可。
應該不會再有比這里更合適的現成場地。
它大門朝北,門外就是鎮上的主干道,右行兩公里可進入S109高速。背靠一片低矮的山脈,風景秀麗、空氣清新。左側臨近一條貫穿整個小鎮的河流——折沙河,河水清澈見底。
還是那句話,靈溪鎮的環境確實很不錯,因為整個鎮的重心都在酒廠之上,少了許多小鎮上隨處可見的磚瓦廠之類的重污染企業。
山依然綠,誰依然清。
因為酒廠規模不小,占地接近2000畝,所以大巴車并未停下,只是放緩了速度,與此同時鐘云路開始介紹起酒廠的硬件設施,一路說過去,看到什么講什么。
“前面這一圈建筑都是辦公樓,后面重建的,所以還算比較洋氣……”
“這一排底梁高的房子就是出貨倉庫,后面那排房子帶地下室,就是成酒和存酒倉庫,有些需要窖藏的酒就儲存在地下室里……”
“那邊一個大廠房就是1號生產車間,也是我們生產主力酒的車間,里面的機器設備都是91年剛換的,兩條生產線,全德國進口……”
“上面的幾個大鐵罐看到沒有?那是存基酒的地方,一個罐子可以裝50噸,能調制好幾百噸的成品酒……”
他一路介紹,李亞東、包括胡生彪,都聽得頻頻點頭,果真就是配套設施完善,只差開工生產。
“這邊,那一片三層樓是什么?”李亞東注意到鐘云路漏掉一個地方,不由伸手示意。
一塊占地十來畝的建筑群呢,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自然要搞清楚它是干什么的。
“那個……是工廠宿舍,分給夫妻雙職工的房子。”鐘云路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隱瞞,雖然有些事情還沒完全處理干凈。
聽他這么一講,李亞東就懂了,實事求是地說,在國企體制改革沒開始之前,國企職工的待遇還是可以的,只要兩口子都在廠里工作,便會分一間房子,雖然基本都是不會超過40平方的單間或一室一廳,但總歸也是個家。
至少這待遇二十年后是不可能享受到的,哪怕你是國企小干部都沒用。
而且廠里還會負責繳納社保、養老保險什么的。
不過只要一下崗,這些東西注定也沒了。
李亞東是過來人,聽說過太多關于這場浩劫所造成的悲慘故事。
下崗職工中有人借著房地產的東風富甲一方,卻又在后來因民間借貸跳了自己蓋的樓。
有人在國企破產倒閉時侵吞國有資產完成原始積累,隨后搖身一變成為當地知名企業家,甚至躋身政壇。
有人從此顛沛流離,只為勉強混個溫飽。
還有人出苦力蹬三輪,積勞成疾,50多歲身患重病沒錢治療,像個屁一樣的死掉了,沒聲沒響,就好像從來沒來過這個世上。
等等等等。
“那房子里還住著人嗎?”
“沒有!”鐘云路還未說話,旁邊的何樹清卻先開了口。
“確定?”李亞東微微瞇眼,心想你這個鎮長怕是不想干了吧,忍你到現在唯一的原因,就是因為下崗潮是一場國家災難,非個人可以導致或改變,僅此而已。
但這廝謊話連篇、一再欺瞞,即便出于心急為小鎮招商引資的目的,也實在不是一個父母官應有的風范。
品行欠佳。
“這個……應該沒有,已經讓他們搬出去了。”何樹清硬著頭皮說。
“那就去看看!”李亞東決定給他一個下馬威。
“這……”
“司機,開車。”
運輸公司找來的司機,知道這車上誰才是老大,不敢怠慢,開始從主干路拐彎,駛向那邊。
何樹清與鐘云路竊竊私語起來,也不知鐘云路說了些什么后,瞬間眉頭蹙得老高。
當然,李亞東并未注意到。
汽車還未駛近,他眺望那些宿舍樓,留意到一些細節,陽臺上并沒有任何晾曬的衣物,有可能還真沒人。
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
“噠!噠……”汽車響起喇叭,因為第一排樓房下面有個小孩子在玩耍。
而在這個距離李亞東也很容易發現宿舍樓中許多門都是開著的。
這陣喇叭聲就猶如一個信號一樣,使得那些房門瞬間關起,也沒有任何動靜傳出,仿佛剛才只是自己的錯覺,它們從未開啟過一樣。
整棟樓只有一扇門還沒關,一樓居中的一家。一個人倉皇地從屋里跑去,一看大巴車后,表情顯得極為忐忑與慌張,飛速地沖過來抱起那個約莫才兩三歲的光屁股蛋小男孩,然后頭也不回地沖進家門,并小心翼翼地帶上簡易木板制成的房門,緊接著,旁邊的窗戶也被拉上了窗簾。
“能告訴我他們為什么這個反應嗎?”李亞東扭頭詢問,對象并非副廠長鐘云路,而是鎮長何樹清。
他已經看出來了,鐘云路雖然是副廠長,但根本當不了家。
“這個……工廠里的人嘛,怕生。”何樹清訕訕笑道。
“你當我是傻子?”
“……”何樹清瞬間額頭見汗。
“信不信我一句話就讓你下臺?”
“信信信,絕對信。”何樹清大汗淋漓,“我也是希望李董您能看到一個好環境,所以……事先做了一些安排。不過您放心,這些人住不久的,也就是廠子目前還沒轉出去,沒怎么強迫他們搬。”
“好環境?我講過我要看這種環境嗎?我要看真實環境,了解實際情況。還有,現在是我要買廠子,廠子到手后這些房屋該怎么分配那是我的問題,你怎么知道我就要強迫這些人搬走?我有跟你提前打過招呼?我特么這么大個廠子買下來,不得招工啊,讓鬼給我干活還是你來干?!”
不是李亞東想發火,主要有些人他就是賤,你不弄他一下吧,他把你當二愣子。
“這個……李董,我也是怕給您添麻煩。”
吳樹清這么一說后,李亞東才略微消了點火氣。
這廝約莫確實有這個想法,或許是出于對自己的好意,想巴結一下什么的,又或者只是單純的想將工廠早點買出去。
但他對自己有多好,就對這些下崗職工有多惡。
李亞東看不慣這副嘴臉。
不再理會他,汽車已經停穩,李亞東踱步走下,來到之前那個女人進入的房門口,抬手敲了敲門。
好一陣兒,里面卻沒動靜。
“別害怕,我們沒惡意,就是過來看看情況。”
他笑著說了一句話,但依然沒收到半點回應。
“小敏啊,把門開開吧。”這時,旁邊鐘云路暗嘆口氣,朗聲說。
房門終于被打開,叫小敏的年輕媽媽抱著兒子,先看了看站在一行人最前面的李亞東,然后趕緊帶著哭腔望向鐘云路說,“鐘副廠長,我真不是有意的,小虎在房里待了一個早上,哭著鬧著要出來玩會兒,我看了看,廠里好像也沒動靜,就打算讓他出來玩五分鐘,誰知道剛……”
“沒關系的。他想玩就讓他玩唄,這有什么?”鐘云路還未有所表示,李亞東卻先笑著開了口。
然后伸手在那個虎頭虎腦的小家伙臉上捏了一把,“喲,小虎真乖,來,叔叔抱抱怎么樣?”
小虎卻也不怕生,還真的抬了抬手,一副想抱我,就滿足你的模樣,誰讓我這么得人愛呢?
可他媽卻差點沒哭出來,對著李亞東一直說對不起,這就搞得李亞東十分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