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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雷子

  這時再回過頭來,廁所那邊也熱鬧上了。

  洪衍武一探腦袋,正看見從男廁里沖出一個著急忙慌亂系褲腰帶的中年人。

  這人也算點兒背,剛出廁所就正碰上尤三彈出手里的煙頭,一個火紅的亮點“嗖”一下,直奔他腦門就飛過去了。

  好在中年人尚算敏捷,一偏頭,險險躲過“暗器”。這真要是給他腦門點上了一個“吉祥點”,那樂子可大了。

  中年人親眼看著煙頭砸在他身后的墻上,閃出點點火花,驚嚇之余自然滿面“幽怨”。但在尤三幾個滿臉的流氓相兒震懾下,他也只能把氣往肚子里咽,一點都沒敢訴“衷情”就低頭走了。

  中年人離開后,尤三他們還是沒進廁所,照舊在外面悠哉悠哉等著。這不用猜,多半廁所里還有人。

  果然,不多會兒,又一個長得挺黑的半大小子提著褲子,眼淚嘩嘩跑了出來。一看準是在里面挨了打。

  守在門口的仨小崽兒卻立馬全精神了,壞笑著一起攔著黑小子不讓人家走。黑臉直接去摸這倒霉孩子的衣兜,小油頭和三角眼鬧著要扒黑小子提拉著的褲子,把人家孩子嚇得都快喊破天了。

  最后還是尤三煩了,大概也覺得這幾個小子太沒六了,罵了他們幾句還給了三角眼一腳,這仨壞小子才戀戀不舍的放過了這個苦孩子。

  飽經蹂躪的黑小子好不容易擺脫,連褲子都沒系上就直奔著岔口南頭跑。這孩子一邊吭嘰著哭,一邊提拉著褲子。褲子后面可全都顛下來了,生生露出來一個小黑屁股。

  一看這景兒,那仨壞小子差點沒樂劈了,吹著匪哨一齊嚷,“這么冷的天兒,下雪花兒,誰家的小孩兒,光著屁股蛋兒……”

  這仨壞嘎嘎,就是純討厭。整個一蔫、損、壞組合。

  要說這中年人和黑小子,也的確夠倒霉的。他們明顯是剛“進行”到一半,被里面的寸頭和大個兒攆出來的。要經得起這種急剎車的折騰,身體還真不能太差勁了。沒辦法,誰讓這地兒被尤三他們相中了呢?

  按照扒竊團伙的通行準則,只要是盜竊團伙成員,每天必須定時定點把所得交公,誰也不能藏私。一般干這種事兒,選的地方自然越清靜越偏僻越好,通常就是路邊的廁所。三岔口這個廁所,即清凈離火車站又近,讓賊看上一點不奇怪。

  要怪也只怪這年頭公廁太少。據資料記載,1979年以前,全京城只有5500座公廁。即便是京城最繁華的地段,公廁不過二十多座。居民區往往一片胡同才有一兩個公廁,排隊上廁所那是常態。尤三他們也是把附近都轉悠遍了,好不容易才找到這么塊寶地。

  既然廁所已經被尤三一伙完全“占領”。寸頭和大個兒很快就都從廁所里出來了。他們和尤三又說了幾句,隨后就各自從身上拿出了鈔票。

  墻后的洪衍武一看就樂了,他估計這是要“劈葉子”了。

  “劈”在行話里是分的意思,錢在行話里叫“葉子”,咔咔地數錢叫“清葉子”,那感覺別提有多美了。按規矩,團伙頭目清點完所有的錢、糧票、布票等有價票證,要先把上供的月份兒錢留出部分,剩下的才能按成員等級,出力多寡進行分配。先“清”后“劈”,這基本就是分贓的過程。

  不過,還有一點得說明白。“劈葉子”雖然也是清點贓物,但和“撇空包兒”還有區別。因為“劈葉子”主要是對一段時期內所有戰利品的總結分配,而“撇空包兒”的目的,則是側重每次作案后能迅速處理掉作案所產生的實物證據。

尤三從寸頭和大個兒手里接過錢,同時也一個勁往四下張望。這時候他臉上的表情特別明顯,用行話講,是特“倉”。洪衍武立刻就看出這小子身上的“貨”少不了,要不怎么是這副德行  與尤三相反,旁邊那仨小崽兒則顯得格外興奮,爭先恐后就奔廁所里扎,像是巴不得快點兒劈葉子。看他們的高興勁兒,弄不好這是這伙賊最近一段時間的集中分配。

  洪衍武一時倆眼冒光,像條見著肉的狼。

  要真趕上這好事,不光是丟的錢物能找回來,弄不好今兒還能發筆小財。

  哈,今天算是撿了條大魚,可得穩住了。

  不過尤三倒是警惕得出奇,挨個收完錢,他又指著岔口的幾個方向和寸頭、大個兒嘀咕了一陣。然后一直等到大個兒在廁所門口點上煙,寸頭也一步三晃向岔口拐了過去,他才帶著仨崽兒轉頭進了廁所。

  真夠精的,看樣子尤三是留大個兒守男廁大門,同時讓寸頭去守岔口,這樣就能觀察到各個方向,起到提前預警的作用。

  見廁所門口只剩下了大個兒,洪衍武也開始測算到廁所的距離了。

  憑目測,大概不到四十米,跑過去大約七八秒。不過這條胡同是個直筒子。要想不被察覺悄悄接近絕對沒戲。只要他一動,大個兒肯定就發現了。而且岔口那邊還有寸頭,大個兒一招呼,寸頭肯定會跑回來幫忙。

  洪衍武又低頭盤算了下,覺得還是一口氣沖過去的好。關鍵是一堵住廁所門口,他們誰也跑不了。

  嘿,先解決大個兒,然后出來一個弄一個,全楔趴下再說。不弄則已,弄就讓他們記一輩子。

  洪衍武一拿定主意,兩只手緊緊抓握成拳,筋肉緊繃,渾身的血一下全都熱起來了,興奮勁兒從他后脊梁直沖他腦瓜頂。

  這兒真是個好地方,怎么“練”也都成。等到警察和工人民兵趕過來,早完事了。

  幾曾識干戈啊你們?不識?那就垂淚對宮娥吧。

  爺爺來了!

  洪衍武身體下躬,這就打算要拐彎向廁所沖。可他腳剛探出一步,手卻又扒住了墻,打了一個小趔趄才站住。

  怎么說呢?他忽然發現有些不對勁。這是一種不祥的預感,已經好久沒體驗過了。就像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要包圍他。看不見,摸不著,但卻十分肯定。

  沒錯,就是要“折”(黑話,指被逮捕)的感覺。

  洪衍武眼神變了,帶著狐疑觀察四周。

  等等,確實不對。

  首先,這可是正晌午。吃完午飯怎么也得出來幾個遛彎或上班兒的人呀,可已經過了這么長的時間,這條胡同除了那個騎車人,竟再沒經過一個人……

  而且……

  洪衍武不知怎么總想起剛才經過的騎車人。他雖然只和那個人打了一個照面,可他卻感覺那個年輕人看他的眼神特別的別扭。

  眼神是最難說謊的,眼神往往能暴露一切。

騎車那人是一種什么樣的目光呢  興奮,冷酷,鄙視。

  是的,那是警察的眼神!

  興奮是看到罪犯時的表情,冷酷暗示了抓捕的決心,鄙視完全是職業情感的顯露。

  “雷子”(黑話,指便衣警察),絕對是“雷子”,沒跑兒!

  洪衍武一個激靈,醍醐灌頂。他可是和警察打了幾十年交道,特別清楚警察的特點。如果說在警察眼里,犯罪分子都掛了相的話,反過來說,在他的眼里,警察也一樣帶有特性。

  很明顯,這就是警察是專為尤三他們布下的局,就等他們往里鉆呢。

  可他呢?算什么?給人家添彩兒還是自投羅網?

  算見義勇為?人家警察也得信啊。他的角色,恐怕早被剛才騎車過去的雷子“內定”,成了尤三團伙的巡風崗哨了。

  洪衍武后怕中也帶著慚愧。像他這樣的老江湖,原本應該警醒得出奇,因為只有不放過一絲蛛絲馬跡,才能保證能活的長久一點。可他真是太疏忽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上輩子富貴久了,竟變得這么遲鈍。

  真懸。幸好在最危險的時候,那眼神給了他靈感,才讓他在陷阱前停住了腳步。

  冷汗涔涔中,他忍不住泛起一絲僥幸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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